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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重温 | 神明在,戏不衰

题图为广东海丰正字戏《姜维射郭淮》剧照,徐洪枝摄影

茂帆是土地与歌的老朋友,也是这几年国内涌现出的最好的民谣乐队五条人最初的五条人之一,他和现在的主唱胡茂涛是亲哥俩儿。在五条人唱着广东海丰话的歌谣起步的那些时光,茂帆也曾参与创作,这是他有关故乡,有关音乐,有关神明的创作笔谈。(宁二)

文/胡茂帆

据明嘉靖年间的海陆丰地区《碣石卫志•民俗》(卷五/后人手抄本)记载:“吾邑沿海居民,除渔之外,其祖籍俱来自闽南,其习俗喜好亦传自闽南······春歌社舞,迎神赛会,演戏酬神,皆其习俗也”。可知,在海丰县,大多数村镇讲福佬话(闽南语分支),少数山区讲客家话。海丰这个地方说起来也真有些奇怪,小小的一个县,民间文艺种类众多,譬如:舞“虎狮”(不同于广州的醒狮,更倾重情节和音乐),渔歌、更有全国濒危/稀有的地方戏剧三种:白字戏、正字戏、西秦戏。

海丰县的陶河镇,据老人称,先民在此制陶为生,河流横过大半个镇,故名陶河。我家乡陶塘八社(又称都塘乡,陶河镇中心之所在),从太公的太公之前开始,在每年的中秋、秋收后,都会在乡里的戏台上搭好戏棚,请来本地著名戏班来唱戏,感谢神明保佑,乡民也趁机休息、聚友娱乐(其他乡村每年皆有唱戏,只是时间不同)。

图片 做戏。吕晓正摄影

唱戏的前几天,每户均要在戏台前的空地占个好位子,戏每夜要唱到天微微亮,上半夜演武戏、下半夜演文戏,俗称“半夜反”,小孩子爱看挥枪弄刀的武戏,当然更爱戏台边小吃档的云吞,海鲜粥。总爱在催人看戏的锣鼓声中溜到戏台后头,爬上围墙看演员化妆,赶也不走。

文戏开演时,小孩子们或已回家,或早已睡在看得津津有味的老人身边,任由悲切的戏声也吵不醒。第二天,则会趁戏班休息,戏台无人,胆大的小孩溜上戏台,寻到一双忘了锁的长靴,穿到脚下到前台,学着昨晚的戏台上的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样子比划起来,鞋大脚细,扑通摔倒,引来台下一片笑声。回到家中则继续拿床单裹身,继续比划。

每当更隆重的醮戏(也称建醮,“醮”的原意是祭,是道教的传统仪式,陶塘八社的醮戏是连续三年起醮,接着停醮三年)开始,就会在起醮时全乡斋戒七天,并会在戏棚上用纸来雕龙画栋,斋戒的最后一天是摆幽,摆幽场内当晚不准说话,凌晨则会以一场抢东西(“鬼抢菇”)的狂欢结束。以前,镇政府以封建迷信为由,阻挠这种民间宗教信仰和农人的精神维系的习俗顺利进行,最近稍好。今年刚好是起醮第二年,朋友们,农历十一月,大家来做客吧!

戏年年看,内容大多忘了。有一件事却记得清楚:80年代初,县城西秦剧团有一著名演员刘宝凤,儿子与人抢了乞丐几块钱后躲起来了,当时正值严打,她把儿子找出来带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结果被重判,枪毙了;以致于后来每次她演《赵氏孤儿》时,动情处,声泪俱下,台下鸦雀无声。

收起冬

做几出戏来谢神明
第一出做浸谷
第二出做插秧
第三出做赶鸟
第四出做割稻
第五出做晒谷
做完戏棚请莫拆
给阮来唱歌

······

——五条人乐队《收冬》

陶河的声与音

台风,每年的台风总会吹过这个离海十几公里的小镇,一晚拍打着门窗,树木、沙沙作响,偶尔瓦片落地,猫。睡不大着,但很清爽。第二天一早没有听到往常挑水人走路的声音了,打开门,空气清泠,一地的榕树叶。

镇上的电影院起初是露天的,有围墙,有一排排长麻石凳可坐,前面几排长满杂草,有人曾经坐在前面被蛇咬过,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和很多小孩一样,站在外面听电影。等到电影只剩三、五分钟,守门的人走了,我们才冲进去看结尾。电影院盖好后,我还参与过几次共产党冲锋胜利后的集体鼓掌与欢呼;后来这种欢呼给港台电影的欢笑声取代;再后来,港台电影给歌舞团的劲舞金曲取代;最后呢,电影开映的铃声在小镇上消失了。

《绿苍苍》,一首海丰渔歌的名字。一位中学老师罗世策教的(他还教学生学唱海丰白字戏唱段),歌词已忘,只是美好的旋律和这位老师得癌症早逝之事没忘。他得癌症后,我竟不敢去看望他,出殡那天也没去,可能是怕听见大家的哭声。这事让我愧疚至今。后来我根据旋律编了一点歌词(文末有试听):

绿苍苍耶~啊你眺去领外三百帆啊,
冥早(早上)掠鱼告担(到现在),
旱(还)未上岸洗手脚。
啊咧啊咧呵拉~~~
大鱼细鱼、红鱼麻鱼,
我全部爱你。

小镇上的伙伴各散西东,他们在深圳、上海,移民香港。过年也很难见到,而在清明节时却可以在鞭炮声不断的山上碰到,熟悉的面孔和声音奇迹般出现,彼此想起很多旧事。嘿嘿,看来祖先还是会显灵的。

口中不停念着什么科学/伟人理论的八十年代大学生刘信回,疯于89年6月。(站长注:原文如此,少了图?)

每年,小镇上的红白事,社戏、舞狮诸事,让古首(大唢呐)、大锣、大鼓,扬琴声不断,这些乐器特别是古首(大唢呐)是海丰民间音乐的灵魂,最近的几年我才意识到这些声音已经植入我的骨髓,那是在我听了一些优秀的世界各国民族音乐之后,我不自觉地想:为何我们自己的情感只能依靠别人的歌声?我们自己的声音在哪里?为何我们的古首(唢呐)还只是吹着一百年前的声音?······

终于,从有人告诉我“你阿公买了个录音机(收录机)”开始,我听到的歌声不断,从福建民谣《天黑黑》到张淑美的《思想起-情歌》,从费翔《故乡的云》到张国荣的《风继续吹》、从《牧民新歌》到崔健的《像一把刀子》。从古巴音乐到林生祥的《临暗》,从陈达到我们自己真诚而笨拙的歌声。

图片 抢炮头。吕晓正摄

何时返乡

“老板”,一位在陶河做抄电表工作的朋友,喜借钱给困难朋友,喜好摇滚乐,前两年留长头发,刚下乡抄电表时,村人觉得他怪诞,不敢近,后来发现他很厚道,纷纷邀他入屋喝茶。“老板”有句名言:人生亲像种荔粿,有雨也惨,无雨也惨。从他那里了解了陶河农村一些情况,我发挥了一下,把它变成旋律(加横线者为村名):

港口,過楊埔
車開到半路天黑黑
埔尾,肚子饿,吃层糕馃
上吊下吊给我逛个遍
原来大家还是那么穷
金錫吊空怎么那么静
剩三个老头,两盏电灯
妈兰,妈兰,拍鼓石
脚给狗咬到贴膏药
昨天早上到钟墙
喝稀粥水还比喝西北风要好
昨天晚上到大是
和一个老头打架是因为挡着他看社戏
拉条电线过横山
有个阿婆说,“老板”啊你要小心

——五条人乐队《抄电表》

陶河镇的美在于悠闲自在的生活,浓烈的民间习俗和艺术,浓厚的人情味;在于错落有致的建筑;她是儿童的天然乐园。可是,许多人忙于搬迁到县城,留在小镇上的多半被认为(自己认为)是没本事的人。港口村的人口从几千走成几百,许多老房子墙角生草、屋顶破大洞。而我自己,现在住在另一个小镇上,住处挨着顺河村,村民沿着交错的河涌建房子,房前屋后长满玉米、香蕉、生菜、豆角花,成排的竹子。当进入安静的村子闲逛时,心情就会舒畅起来,而一离开又会让我遥想陶河,等待返乡。

写于2009年农历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