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议点击来源链接阅读、收听或观看 ::

原文在大疫之年的中国铤而走险!——五条人乐队带来的意外希望|端传媒 Initium Media

或者 被误解,成希望,他们想做最特别的五条人

图片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条人音乐会在秦皇岛的阿那亚举行,观众将近四千人。摄:Gerry/端传媒

都怪我那个时候 不成器 老去混…

五条人的故事,当属2020年中国最为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这支唱著广东边陲小城海丰话出道的独立乐队,尽管2009年甫出道已获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奖”,但真正突破独立音乐圈而在更广泛人群中“走红”,却因今年夏天在大陆热播的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第二季(下称《乐夏2》)。

在综艺节目红了的独立乐队

疫情之年,全球影视娱乐产业饱受冲击,中国也不例外。而《乐夏2》这档节目,对瘟疫盛夏中的大陆娱乐现场,却犹如一道分水岭——让人们在心理上与深受病毒之苦的上半年渐行渐远。

七月底《乐夏2》甫开播,五条人便在首次演出中“临场改歌”:上台后突然“自作主张”将原本预定要演出的曲目《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改为另一首《道山靓仔》,一时间灯光道具音响各部门都未能跟上,主持人也面露问号。演出完后的对答环节里,仁科与阿茂的随兴表现,面对主持人与听众的幽默自嘲,也震撼全场,令其一时成为乐夏舞台绝对主角。文化学者杨早在微博写道:“在《乐夏》第二季,只有五条人,是在规则里游荡。”

此后,不但“#被五条人笑死#”这一话题的微博阅读量一夜之间高达4.2亿次,其后的夏天更被中国网民戏称为“捞五条人的夏天”——因为在节目赛制与规则下,五条人一次次被淘汰,又一次次被观众热情投票“捞回来”,不断登上微博热搜榜单,发酵出近乎“国民乐队”的热度。最终,五条人终获亚军,一时风头无两。

“综艺成全了五条人的爆火出圈。所谓爆火出圈,是对社会、文化、地域区隔的一次小小的爆破和拆解,是当代艺术、摇滚乐与大众娱乐消费文化之间的一场小小的艳遇⋯⋯”

图片 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网上图片

“五条人”其实是2009年3月由仁科和阿茂两个海丰人在广州组建的乐队。出道十余年,音乐风格不断变化且多元——从早年的民谣,到加入摇滚之后的乱炖,再到后期的甜腻、噪音与迷幻,你很难去归类或定义什么才是“五条人”,一如其音乐场景,既有时空变迁的魔幻沧海,也有草根故事的世俗悲悯,叠合起来,像一个让人有点匪夷所思的中国。而为什么这样一支并不大众与主流的乐队,会在一个夏天里,让几亿中国观众为之着迷与疯狂?

五条人,来自广东汕尾市海丰的乐队。源自2001年,茂涛高考失利后从海丰来到广州,摆摊贩卖打口碟为生,并受国内外唱片的影响。仁科在海丰工艺美术班学习绘画,2003年春节,二人于“海丰原创音乐会”结识,后仁科搬至广州城中村石牌村投靠阿茂,摆摊贩卖盗版书,勉强维持生计。2007年租房开办唱片店,开始写歌。2009年正式组建五条人,主唱兼吉他茂涛、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风琴仁科。

初期以海丰话方言、草莽架势、乡土关怀而闻名,多以平民语言讲述过去人和事,关注身边情景,是社会急剧转型的记录。被媒体认为与一般民谣的“治愈系”基调不同,其题材多关于城乡文化差别,全球化与本土主义的冲突。也有评论认为五条人的音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民谣,而是民谣、摇滚和民间野戏的结合体。发表过五张录音室专辑《县城记》(2009),《一些风景》(2012),《广东姑娘》(2015),《梦幻丽莎发廊》(2016),《故事会》(2018)。2014年签约摩登天空旗下子厂牌BADHEAD。2020年7月,参加爱奇艺原创音乐综艺《乐夏2》。曾获华语传媒大奖、台湾金音奖等众多奖项。

图片 《县城记》

“五条人是周伯通,而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他们不需要在那个体系里去跟任何人比武排名,但他们强大的时候就是能够完全击穿你。”

文化现象:五条人是一个希望

《乐夏2》之后,五条人在秦皇岛阿那亚举办了大规模专场演出,“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现场观众将近四千人,有老乐迷,也有从《乐夏2》得知他们的新乐迷。阿那亚项目创始人马寅说,五条人在《乐夏2》的表现“让人产生天然的信任感”,在一个被用力包装的综艺舞台上,只有他们一身轻松、毫无枷锁,“五条人是周伯通,而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他们不需要在那个体系里去跟任何人比武排名,但他们强大的时候就是能够完全击穿你。”“(这届《乐夏2》)只有五条人超越音乐之外,能够变成一种文化艺术现象。”

而在乐评人张晓舟看来:“五条人(构成的)最大的现象是,他们的受众特别牛逼。”多年前张晓舟就发现,豆瓣上有歌迷会通过五条人的歌去写自己的故事。那些喜欢五条人的普通歌迷在想什么?在阿那亚,一位看完五条人演出的女孩,给了我这样的答案:“因为今年很不好过,发生了很多事。我很迷茫,但五条人的出现,让我觉得今年好过了一点。”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崔健曾对张晓舟说:“五条人是一个希望。”通过《乐夏2》,五条人的率性、无枷锁,他们歌里的现实、悖离、痛快与诗意⋯⋯让很多人在艰难时节看到了一种希望。

张晓舟这样描述《乐夏2》之于五条人的意义:“综艺成全了五条人的爆火出圈。所谓爆火出圈,是对社会、文化、地域区隔的一次小小的爆破和拆解,是当代艺术、摇滚乐与大众娱乐消费文化之间的一场小小的艳遇⋯⋯”

五条人被误解

艳遇难免夹杂误会。综艺成全了五条人,但成全的过程也附赠刻板印象。此前已有评论者详细分析过,“方言乐队”+“缺乏音乐性”,恐怕是掌握综艺节目话语权的人传达给受众的对五条人的最大误会。那么五条人自己怎么看待这类标签?

阿茂认为:“认为我们是方言乐队,是因为我们最早是以方言出道。我们在海丰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离开之后,很多故事可以写啊,这时用什么语言?肯定是家乡话更生动应景,就给人感觉是方言乐队。”

但事实上,五条人后来也创作了大量用国语演绎的故事,像专辑《故事会》里的歌曲《喜鹊》,他们还找来设计师宋晓辉用“京片子”(地道北京话)去念白。

今早鸿发超市倒闭了
扔了一大批过期食品

烂尾楼里的流浪汉们
赶在垃圾车到来之前搬走了一大批
有康师傅方便面双汇火腿肠
豆豉鲮鱼罐头嘉顿面包
还有啤酒和饮料

他们像是碰到丰收年的农民兄弟们
敲锣打鼓地唱起了歌来

而阿茂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老是要强调歌词,或者强调听不懂这个词。音乐就是音乐,它是旋律,直接进你耳朵的。你能不能感动,是音乐能不能带给你感动,而不是你要看了歌词后才能感动。”更何况,他认为:“我们在《乐夏2》展现的也不是方言。”

与其说歌词,令五条人在《乐夏2》初登台就出圈的临场改歌《道山靓仔》,虽然是海丰方言所唱,但其实展现的正是他们独特的“音乐性”。用仁科的话说:“在音乐表现上,《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这首歌是较简单的。第一次为什么需要改呢,恰恰因为它的音乐性偏弱。而《道山靓仔》是有特点的,不是说技术很花哨,但它营造出来的东西是独特的。”

“因为今年很不好过,发生了很多事。我很迷茫,但五条人的出现,让我觉得今年好过了一点。”

图片 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网上图片

来自世界养分、有现代性的“独特”

这种独特,是仁科所喜欢的“有现代性的”独特。

“你在中国创造音乐,很多人动不动拿出那种彻头彻尾的民族音乐。我不喜欢那种,我还是比较喜欢有现代性的,因为你是现在的人。”但仁科强调:“我说的现代性,又不是跟传统完全脱节、用西方那一套。毕竟你还是生活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我们的音乐,比如《道山靓仔》、《雨来淋秀才》、《曹操你别怕》,有很多鲜明的东西,既用了传统,也保留了现在。”

天啊天乌乌
要啊要下雨
我妈在家等我回家吃饭喔
但是现在该怎么办好呀
我在歌舞厅里面
我妈讲 阿仔啊回家吃饭吧
都怪我那个时候
不成器 老去混⋯⋯

影响五条人最深的,当然也是Bob Dylan、The Doors、Tom Waits这些风格混杂的时代经典。“你不可能说我排除掉所谓‘西方’的摇滚,因为我们就是听那些才喜欢上音乐的,当然我们也听港台音乐。”仁科拉手风琴,更受到了吉普赛音乐的影响。对于世界各地音乐元素的汲取,让五条人希望呈现的“音乐性”很难被简单定义。

做自己的音乐时,他们欣赏布拉格之春时重要的地下文化乐队“宇宙塑料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和1970年代红色高棉接管政权前的柬埔寨摇滚。仁科说看纪录片《红色高棉:失落的摇滚乐》时想,当时柬埔寨的音乐人能听到世界各地的音乐,“但他们做出来的,恰恰是很有地方特色的摇滚。”这也是五条人更愿意去做的。

2018年,香港的文艺复兴基金会举办“Ear Hub抢耳博览”请五条人来演出。当时,日本富士摇滚音乐祭(FUJI ROCK FESTIVAL)的创办人Jason Mayall形容五条人的音乐“像老虎走钢丝”,他不懂中文,也听不懂五条人在唱什么,却能敏锐捕捉五条人歌里超越语言的音乐性。

老虎走钢丝是一种铤而走险,五条人的音乐现场,恰恰从来都不是一板一眼。

仁科认为:“我们的铤而走险就是:不仅仅是我们完成一些喜欢的歌,而是想制造一些意外。你听完我们的唱片,然后听现场,比如《雨来淋秀才》,同一首歌在每一个现场,无论状态还是弹奏,都会不一样。”在舞台上创造意外,也是五条人音乐的一部分。

“我们的铤而走险就是:不仅仅是我们完成一些喜欢的歌,而是想制造一些意外。” “我们的内核是 rock&roll,但精神很爵士,就是尽情玩,不会被限制。五条人,什么都可以。”

图片 五条人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风琴手仁科。摄:Gerry/端传媒

“有些音乐人,唱片里一首歌的结构跟在live house基本一样,除了现场的solo可能速度略微不同。”仁科说:“我们也有些歌这样,但如果去看live house或音乐节表演,我们总有些歌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种冒险,对我们来说,有可能演砸,但我们宁愿付出搞砸的代价也要这样玩。”

日常演出已习惯铤而走险,因此当他们站上综艺舞台时,可以“玩”得如此游刃有余,用阿茂的话说:“我们的内核是 rock&roll,但精神很爵士,就是尽情玩,不会被限制。五条人,什么都可以。”

难以定义:过时的流行乐

由此出发,定义五条人的音乐风格,是仁科和阿茂都缺乏兴趣的事。

阿茂认为:“我们就是一直都跟自己过不去。不断地在变,一直在变。”《县城记》是一种状态,《一些风景》又是一种状态,可以被称为姊妹篇的《广东姑娘》和《梦幻丽莎发廊》,又是另外一种状态。

仁科觉得,别人怎么定义他们的音乐根本无所谓。“我也搞不懂,早年Bob Dylan是民谣,后来他加入乐队,人家就说他是摇滚,我不知道民谣跟摇滚是不是就只有一个电吉他去区分,我觉得不该这样分。如果非要我说的话,《县城记》肯定是民谣,因为所谓民谣就是形式嘛,第一张唱片就是我们两个人,鼓都是录完再加进去的。然后《一些风景》是民谣和摇滚的乱炖。到了《广东姑娘》跟《梦幻丽莎发廊》,当时我们有个很搞笑的想法是:我们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跑场乐队。这个想法在《一些风景》里没有。所以我们会略微接一些我们认为的流行故事,你会听到像《广东姑娘》还有《初恋》那种很甜的旋律,甜到发腻。”

阿茂则补一句:“其实你说很甜,它也有点苦。”毕竟《初恋》也娓娓道出了“女友的家已经拆迁,家乡也变了模样”。

一辆货车撞上了高架桥 卡在桥墩里面
一名年轻的男子 抱头痛哭
他闯南走北了很多年终于挣到了钱
回到家乡想找回他的初恋

女友的家已经拆迁 家乡也变了模样
得知她早已嫁人 他感到伤心难过
他开著货车离开县城 想去海边吹吹风
恍惚之间所有往事 都涌上心头

这种甜中带苦,就非常地五条人。像他们歌里的“流行故事”,也并非目前、当下中国的这种流行,仁科将其形容为“过时的流行乐”。

他说:“如果是那种真正的‘流行’,我们早就有很多听众了,也不用等到上《乐夏2》才这样。”他们的所谓“流行”,即使音色甜腻,也一定是被重新定义过的“五条人制造”。

五条人的日常创作,从编曲到录音其实都很快。阿茂说,一般几天就能做完一张唱片的编曲。“把编曲编个七七八八,然后留个三三二二、二二三三的,到录音棚,就在录音棚的创作状态里去把它完成。”首张专辑《县城记》录了九天,双CD的《一些风景》录了十四天,后面几张基本都是四五天录完。

“民谣跟摇滚是不是就只有一个电吉他去区分?”“我们就是一直都跟自己过不去。不断地在变,一直在变。”

图片 五条人的主唱兼吉他手茂涛。摄:Gerry/端传媒

阿茂说:“我们不是那种固定模式的创作,而是很随性、很自由的:有动机,就把这个动机发展成一首曲子,再加上词。或者说先有词,然后再写曲;或者直接在排练房,比如说乐手出个动机,我们先玩,你起一个groove,大家一起玩。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上《乐夏2》我们可以直接开始啦,因为平时就是这种状态。”

聚合那些在时代转折点上分道扬镳的人

而假如没有参加《乐夏2》,五条人有可能红透整个中国吗?

乐评人张晓舟斩钉截铁的地说:No。他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好多人说五条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牛逼?他们从来都是这么牛逼。其实很多乐队都很牛逼,但不可能被大众接受。”而五条人恰好有很多歌,能够与大众产生情感交汇,从来不听摇滚乐的人,也会被他们吸引。比如大陆某著名地产商就曾对张晓舟说,《道山靓仔》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广东打拼的经历。

张晓舟认为,中国的阶层分层是最近二十年的事。而有意思的是,很多在时代的转折点上分道扬镳的人,都能被五条人的作品触动。所以五条人的能量在于“他们能聚合起很多共同的议题、共同的回忆。”

但他也指出:“五条人最牛逼的歌,大众也不可能理解。比如《阿炳耀》是一首伟大的歌,写一个疯子,一辈子娶不到老婆,看到很多外来妹来海丰打工,工厂老板黑心把她们关在一起,每天12小时都在工作。阿炳耀就骂老板‘干嘛要把她们全部关起来呢?’,那种压抑的场景是特别牛逼的。再比如仁科19岁写的《晚上好 春天小姐》,歌词里有一句‘市长先生把你给遗忘了吗’,这个‘市长’代表的是永远有一个巨大的力量,一个无形的控制这个世界的力量。”

请你不要害怕这一切
亲爱的春天小姐
那些最鲜艳的吻 最美丽的笑声

市长先生把你给遗忘了吗
他曾对你说
亲爱的春天姑娘这儿永远爱你

不过即使大众理解不到五条人最有力量的表达,却不妨碍体量庞大的“乐夏粉”对五条人的狂热。有趣的是,这种狂热还有不少错位。

很多在时代的转折点上分道扬镳的人,都能被五条人的作品触动。所以五条人的能量在于“他们能聚合起很多共同的议题、共同的回忆。”

图片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条人音乐会。摄:Gerry/端传媒

“知道五条人后,我想开启新人生”

阿那亚的演出,几千名观众在海滩专场,仁科却觉得第一次遇到“比较诡异”的状况:

“过去我们在很多live house唱歌,像《十年水流东》这种歌,哪怕是海丰话,观众都会大合唱。但这次没有人唱,极其诡异。”近四千人摩肩接踵的现场,多数人都是乐夏迷,这对五条人来说很新鲜。不过仁科觉得:“习惯一下就好。他们可能只听过我们几首比较有名的歌就来了,可能期待我们唱《Last Dance》,这个我能理解,但就和过去在live house的粉丝很不一样,那些粉丝起码听过我们大部分歌,才会买票来看。”

但来自“乐夏迷”的狂热里,同样有一些至情至性的瞬间,有助我们理解五条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阿那亚演出结束当晚,我遇到一位酒醉的女孩。她说自己也玩了十几年的乐队,觉得五条人可以被载入摇滚史册。起初,我觉得她只是一位狂热的“乐夏迷”,但她一本正经地强调:“确实是《乐夏2》让我知道了五条人,没能很早地听到五条人我很遗憾,但知道五条人之后,我想开启一种新的人生。”

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

“五条人是属于人民、属于大家的,是能真正走向大众的。”她说自己听过很多乐队,像重塑、新裤子等等,但只有五条人能让人一下子就进入。“因为他们更贴近生活,没有太多距离感,像那首《陈先生》就是大道至简,很简单就能让人走进去。”

女孩更神采飞扬地说:“是五条人的出现,让我想要好好地跟原创的音乐死磕到底。我想做他们这样的音乐。我刚才借著酒劲冲过去和仁科合影,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仁科,我为了你们,也为了我的梦想,我报了一个键盘班。’因为我知道五条人是缺键盘的。我跟他说:‘五年以后我要加入五条人乐队,做你们的键盘手’,他说‘好,好⋯⋯’他可能觉得我就是一个疯狂的普通歌迷⋯⋯”

无论五年之后,她会否实现梦想,但至少在这个夏天,五条人给她在迷惘当下点亮了一盏灯,能让人代入希望,或许这也恰是千万观众无法抗拒五条人的理由。

“只有五条人能让人一下子就进入。因为他们更贴近生活,没有太多距离感。”

图片 五条人的乐迷。摄:Gerry/端传媒

仁科讲现实与迷幻

《乐夏2》让五条人收获了什么呢?

“哈哈,收获了名和利。”仁科答得非常坦率:“大众媒体必然会面向99%的人,而我们此前面向的是1%。”

泛娱乐化时代里,对于一支有才华有想法的乐队来说,这样的走红路径是无心插柳还是生而逢时?

仁科用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举例,他说,即使在1920年代的黄金年代,作家也深感生不逢时。“生而逢时,不是一个现在进行时。比如我们说有些人赶上了诗歌的年代、摇滚的年代、Disco的年代、说唱的年代,都是一个时代过去了,才能去定义。生而逢时恰恰就是处于那个时代的那个位置时,做了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图片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条人音乐会,仁科与茂涛。摄:Gerry/端传媒

“细想一下这个(理性的)框架其实并不稳定,地壳里还有在活动的微生物,还会地震。我认为这是一种很迷幻的状态,我们就生活在一个迷幻的环境里。”

这支已经强大了十几年的乐队,突然被普罗大众“发现”后,多数人的关注焦点都是:他们的作品接地气、写实、很有现实感。

然而现实感是什么?人们日常所见的现实真的“现实”吗?仁科的思考从瘟疫期间写新歌《地球仪》开始,去得更远。他说:“我们总是认为现实是很清晰的,抓得住的。但我想传达的是:我们长期认为很现实、实在、正常、司空见惯的事,如果深挖或者换个角度去看,就很不可思议。”

他举了自己在广州打车的例子。“比如我在路上看到有一个下坡路。为什么会有这个斜坡?如果从理性来说,路应该都是平的。为什么不能都做成平的?人思考现实的时候总是按照理性规划,城市也在这个框架内建立。但细想一下这个框架其实并不稳定,地壳里还有在活动的微生物,还会地震。我认为这是一种很迷幻的状态,我们就生活在一个迷幻的环境里。”

“我们说时间一天两天过去,其实可能根本没有‘时间’。是地球转时产生运动,才有了时间——想想这个过程,你在一个球上飘,这够飞了吧?这就是宇宙飞船。而人在地球上的状态不是虚构的,是很现实的。所以做《地球仪》时,我希望做的是这种迷幻。而不是‘迷幻摇滚’磕了药那种精神迷幻。”

仁科强调,他说的迷幻,是现实的迷幻。

“面对现实时有很多迷幻时刻,而不是说你迷幻了自己去看现实——这个迷幻和那个迷幻有很大区别。这种迷幻无处不在,特别是在这个大家都逃离不了的资本主义时代,我们的生活、供楼啊这些,好像很现实,大家就说:我们不要去聊那些不现实的东西,但恰恰在我看来,你‘那个东西’也不是很现实哦。”

现实生活,但凡细化或分解一下,就变得一点都不现实,分分钟让人陷入神游。而五条人的新唱片,也有可能向迷幻的方向靠拢。惟《地球仪》这种感觉的歌,五条人过去数首作品也做过不少尝试:“所以接下来如果出新唱片的话,就让它更疯狂吧。”

图片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条人音乐会。摄:Gerry/端传媒

“如果音乐说清楚了,就变一种社会型、纪实性或功能型的歌曲了。做社会学要给出一个说法,恰恰我给不了清晰的说法,才去做音乐。”

玩音乐不是做社会学

五条人在作品里讲过很多故事:海丰的县城、广州的城中村烂尾楼、东莞的月亮、深圳的街头⋯⋯2008年成立至今,当代“中国的故事”迅疾变幻,早让人目不暇接。尤其在经历了如此魔幻的2020年之后,五条人会怎样继续讲故事,会继续呈现当下社会的种种剧烈变动吗?

“这肯定是个难题。”仁科坦言:“我们也在尝试,也没有答案。很难,但也得去做。有可能做的过程中会出一些不太好的作品,但要勇于去做出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是可以给你找到的。”他提到黑格尔说哲学家要描述世界,“但音乐毕竟还不是真正需要科学方式的社会学观察——音乐恰恰提供了一种感性方式。如果它说清楚了,就变一种社会型、纪实性或功能型的歌曲了。做社会学要给出一个说法,恰恰我给不了清晰的说法,才去做音乐。”

比如关于疫情,仁科认为疫情为人们提供了重新思考现实的角度,而不是单纯要战胜疫情、回归以往的生活。“我们一直以来那种惯性、有节奏、有计划性的东西是很脆弱的。”

读了很多齐泽克的仁科,喜欢用资本主义对人的捆绑举例。“我们的生活一直被消费捆绑,但也许通过疫情,我们可以脱离消费。”他认为年轻人应更多思考这些,而不是一味重复付费的生活、一门心思去完成这个生活。“不是要‘完成’你的人生——当然,那种自毁型的极端也不好——但如果我们一直在这个框架内,就很难想象另外一种生活。”

除了《地球仪》,还有关于疫情的新歌?“有些疫情中做的还没发出来。”仁科提到新唱片中的一首:“诗人韩东在武汉被隔离了五十多天,他也被我写进歌里,但没提到名字,我就说诗人被隔离了多少天也从来没抱怨过。”

图片 阿那亚海滩上有由货车改装的梦幻丽莎发廊。摄:Gerry/端传媒

“你是孙悟空,你出来是要跟二郎神打的,结果你跟二郎神的狗纠缠了那么多年。”

现实:不跟二郎神的狗斗

面对现实与资本,五条人选择了更跳脱、更有想象力的方式。他们更在意的并非“反抗”任何既定框架,而是跳出所有框架,找到新的可能性。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不会硬要与资本规则正面较劲,而是灵活拓开“不按规则走”的新路。

“我看过李敖有一个讲座,他以前坐过十年牢,后来他就劝年轻人说‘你是孙悟空,你出来是要跟二郎神打的,结果你跟二郎神的狗纠缠了那么多年。’仁科说:“哈哈,不要跟二郎神的狗斗——这是李敖说的,不是我说的。”

对生活、对现实的想象可有多重维度。“为什么我一直在说‘你认为很现实的东西其实很魔幻’?”仁科再以齐泽克说法举例。“齐泽克说资本主义深入人的生活里面,以至你都想象不到除此之外的生活方式,哪怕你‘反资本主义’,都是按它的框架去‘反’。你‘反’它,也是在承认它。”

而仁科想找到的“那个东西”,是跳出框架以外的。

他说:“我们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有一个框架,而在这个模式下,你都忘了有其他可能性。因为你没法凭空想象出一种什么都不是的生物:它既不是马,又不是牛⋯⋯但我在找那种‘既不是马又不是牛’的可能性。不是说我真能找到,但起码要有这个意识,要跳出来。”

这就是五条人对现实的解构方式:不必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非批判即褒讃。

最终,回到音乐创作本身。“德勒兹是不是说过吗?‘艺术是批判,但批判的东西未必是艺术。’”在仁科看来,当然有很多音乐,功能性地推动了社会的变化,但是他更希望五条人的音乐是“这首歌本身,就是一个东西。”

“我看过罗伯·格里耶的一些访谈录。他参加作家会议时经常出现一些捷克、东欧、苏联来的共产主义国家作家,提到说:‘作家应该为这个社会说话’。但格里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有时候写作本身——就像贝克特、卡夫卡他们的写作——‘本身就是个东西’。但在那些作家看来,写作是为了‘那个事情’而写‘这个东西’。”

也许,当我们做事的目的不是这件事情本身时,反而有可能错失思考现实的其他维度。用仁科的话说:“就像我在广州打车时看到道路不平,它也是个现实问题摆在你面前。”跳脱出资本主义、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政治正确等等林林总总框架的方式,就是始终能换一种维度,去思考和看待现实。

尽管现实足够魔幻,但仍然存在多维的思考与可能性——这可能就是五条人在2020年的夏天所教会我们的最重要的事。

端传媒实习生梁伊琪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