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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廖偉棠專欄:不被《樂隊的夏天》消費的一雙拖鞋 – 上報 / 評論
「道山靚仔咿喲/你為什麼穿著你那破拖鞋?/道山靚仔咿喲/你為什麼不去剪頭髮?/道山靚仔咿喲/你還是騎著你那輛破單車?」——五條人樂隊《道山靚仔》
關於目前中國最火熱的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搖滾樂團的競技賽電視秀,也有台灣樂團參加),我好幾次要動筆寫都忍住了。因為參賽的樂隊裡有太多我的老朋友…我從一開始就不忍心看,這些優秀的人壓根不應該在一個秀場上像角鬥士一樣PK。要展現樂隊的力量、搖滾與民謠的力量,有比娛樂選秀賽更合適的方式。
Beyond的黃家駒說過:「香港有娛樂圈沒有音樂圈」,然後他遠赴日本,荒誕地死於日本娛樂節目事故,這不但是個悲劇,還是搖滾難逃資本操控的命運的一個隱喻。不幸,《樂隊的夏天》的遊戲規則也赤裸裸地證明了這點,而且集中呈現在五條人樂隊的遭遇上,他們因為樂風的特異,多次被淘汰,可又因為別具魅力同時自帶流量,又多次被節目觀眾投票「撈」回來不斷參加PK。
要一個北方秀場去理解五條人的音樂魅力確實是對牛彈琴。來自廣東海豐地區的方言樂隊五條人,演奏的是典型的來自生活歸於生活的音樂,混雜著布魯斯、酒館即興和粵謳小調、吉卜賽音樂等世界音樂的自由率性,在西方的話這些元素都是資深樂人的學習對象,諸如巴布狄倫、湯姆威茨、李納德科恩這樣級別的歌者都甘心屈膝去裡面吸取地氣和原力的,但中國的許多音樂從業者甚至樂隊都對之視而不見——五條人在十年前就橫空出世,在獨立音樂圈里有很高評價,但今天來「樂隊的夏天」的好多支樂隊竟然表示沒有聽過他們。
與五條人同類的,有北京的老劉&沙子樂隊、早期的美好藥店,也許還包括鐘立風和阿莫子西,香港的迷你噪音樂隊、甚至陳昇&新寶島康樂隊。他們構成主流搖滾以外不合時宜的老逍遙派,不追求所謂的摩登新穎,在乎的是如何扎根本真的生命、延續音樂本源的喜怒哀樂,不避諱最傳統的音樂表現形式,用五條人自己的話說,那就是:「寧願土得掉渣、也不願俗不可耐」。
他們就是這樣騎著破單車走上最時尚的舞台,介於俄羅斯民謠與南美探戈之間的手風琴,介於鄉音與粵語之間的海豐話,介於赤腳與涼鞋的人字拖鞋,都是這輛破單車的令他們與我們自豪的寶貝零件。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五條人被誆上這個舞台,他們畢竟用不合時宜的音樂本身宣告過自己的不屑。
可是,一次、兩次、三次的「撈人」(網民通過網絡投票讓被淘汰的歌手重返《樂隊的夏天》競技)行為,就算不是戲弄、也是消費了五條人的不合時宜。「撈」,讓我們想到的是海底撈、川貴人吃火鍋廣東人打邊爐的動作,還有從獄中撈人的偷偷摸摸,在粵語中還有偷掙外快(秘撈)這樣的貶義。而且聽說樂迷撈人還需要買節目贊助商的產品,這樣的交換行為,讓我想起微信裡面經常遭遇且永遠被我拒絕的:幫孩子在某些比賽拉票。
再說,撈與踢,生殺大權並不在你手裡,現場評分架構的等級差異,讓我想起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在《文化與安那其》中區分的英國三大階級:Barbarians野蠻人(貴族)、Philistines非利士人(新興中產階級)、Populace百姓/群氓。在貌似合理的配票中,擁有最大話語權的Barbarians暗暗挑動後兩者的傾向,並最後做出調整,營造一切有助拉升話題熱度的戲劇性結果。我們只要留意樂隊得最高分和最低分的場景塑造,就能體會這種娛樂業常見的消費者心理操控。
五條人還要被迫走下去嗎?是什麼力量令他們必須繼續玩這個遊戲?曾令我扼腕的野孩子樂隊(因為想不到出塵的他們會參與這種遊戲),很高興他們「懸崖勒馬」,用最高傲的姿勢、最真摯的態度完美地退出遊戲的折辱。
那代中國人曾經在時代的縫隙中放肆過,五條人的音樂就是殘存的證明,就讓它繼續不合時宜下去好了。(圖片擷取自Youtube)
野孩子在第一回合的演出以《黃河謠》定江山,憑的就是一個真字,這個真字只有年輕的福祿壽樂隊唱外婆的歌《玉珍》幾可及之。但真的藝術往往均有兩面朝向,前面兩者是其「正能量」的一面。另一面是:野孩子他們曾經改編演唱了北島最著名的懷疑主義詩篇《一切》,也曾把新疆民謠《嘻奇拉辛卡》填上新詞:「人說北京的馬路寬/半個小時我到對面/人說北京的姑娘好/可是我沒有戶口還是個窮光蛋。」
還有《弄品》:「你們的手裡都滿下了/把我的姑娘都做著病下了/你們的心裡頭都黑下了/把我的姑娘都做著病下了」;《早知道》:「早知道黃河的水呀乾了,修他媽的那個鐵橋了是做啥呀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呀變了,談他媽的那個戀愛了是做啥呀呢?」這種批判現實主義的真,在宣傳部的眼光看來就是「負能量」。
電視機的操縱者和被操縱者也有所不知,五條人還唱過《弄品》的廣東姐妹篇《你好,春天小姐》:「站在煙店的門口又是一夜等待……市長先生把你給遺忘了嗎?他曾對你說:親愛的春天姑娘這兒永遠愛你」。這樣深刻地反映時代巨變對一顆灰塵的欺騙和碾壓,而又如此深情地愛一顆灰塵的歌,不可能出現在塗脂抹粉的「樂隊的夏天」。至於周雲蓬和萬能青年旅店、李志,則想都不用想了。
夏天當然可以是殘酷的,是陰冷的,甚至像黃耀明《忽爾今夏》所唱的「驚心動魄一個炎夏」,不過都被電視機殺死了。即使它們利用遊戲規則把一切復活,也不過是劇本寫好的起承轉合,每一個死者與反抗者都有其煽情的價值,但也有被用盡時的尷尬。除非你一開始就說不,否則難以瀟灑抽身,甚至還要接受花樣翻新的種種來自節目組的「調教」。
在五條人的《廣東姑娘》裡面有一個重要的細節:「我舞步凌亂,讓人沮喪,總是踩到你的拖鞋上」。我曾在樂評中提醒大家注意:是拖鞋,不是童話裡灰姑娘的水晶鞋,廣東姑娘注定不是灰姑娘也不願意成為灰姑娘,她們並不奢望一個王子的救贖,只珍惜在樸實的生活中獲取有限的自由:像拖鞋的意義一樣。這次遊戲,除了聽不懂的海豐話和談吐的瀟灑,估計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五條人主唱茂濤穿上台的一雙破拖鞋,這應該是整個節目裡唯一不能被消費的事物。
放過這雙拖鞋,不要給它冠名,不要把它變成周邊產品,因為它是你們在那個國度裡唯一不能加權充值、不能數位化、不能打文明碼、不能人臉識別…的這麼一點私下的自由快樂。
那代中國人曾經在時代的縫隙中放肆過,五條人的音樂就是殘存的證明,就讓它繼續不合時宜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