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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地址: 【看理想|梁文道】五条人x梁文道:我们为什么对荒诞着迷?
- 卖打口碟的那些年,阿茂从“垃圾唱片”里淘到了多少宝贝?
- 我们为什么怀念实体唱片的年代?
- 贝克特和库斯图里卡有何迷人之处?
- 从《地球仪》起,五条人的音乐有什么变化?
01
卖碟:“我们是收垃圾的料”
“那时候街头很凶残”
梁文道:我知道你们以前在广州都卖过打口碟,也卖盗版书对不对?那时候是阿茂卖打口碟,仁科卖盗版书。
仁科:对。而且我是在广州的购书中心门口卖盗版书。
梁文道:就在购书中心门口卖?
仁科:对,很猖狂,我就在门口摆摊。人家进去买正版书,但我便宜很多。
梁文道:那里面的人不会出来说吗?
仁科:那时候街头很凶残,就像动物世界一样。有购书中心的保安出来赶,很凶,我们还要躲避城管。因为我们卖盗版书,跟卖打口唱片的,以及其他摆地摊的还不太一样,文化局也会来管的。所以我们就像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而我们有三只“猫”。
纪录片《海丰来的“五条人”》(2017)剧照
阿茂:那时候非常紧张,像打仗一样,他们会包抄你,你要时刻警惕,眼睛要左看右看,还要上看,下看就没有了,不用下看。
因为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的没什么钱,卖打口碟是小本生意,只能去淘一些垃圾,所谓在打口堆里,那堆垃圾里淘,洋垃圾里就是一座山。
仁科:本来就是垃圾,你挑垃圾中的垃圾。
纪录片《海丰来的“五条人”》(2017)剧照,回到海丰的五条人在回忆过去。
阿茂:那个时候真的就是找垃圾中的垃圾,而且我是从早上天亮就开始去淘,因为我去挑的那些商贩老板都是在家开店的,他们的唱片都囤在家里,所以我就去等,等到七八点开始淘,一直淘,淘到去吃个中午饭后再接着淘,淘到晚上七八点再坐野鸡车回广州。
梁文道:刚才说到淘那些“垃圾”。我知道你们两个收藏了很多唱片,特别是阿茂,当年大家认为是垃圾的那些打口碟是不是就被你收藏了起来?
阿茂:对,是的。因为我特别喜欢唱片,我跟你讲我当年去广州的目的,为什么要选择广州,就因为它是打口碟的天堂。
梁文道:对。
阿茂:因为在老家很少能接触到打口唱片,包括欧美的那些真的被认为是很棒的音乐。我本来是想要去读那种成人大学的,但后来我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放弃了,不想读了。
仁科:是收垃圾的料。
阿茂:对,我就是收垃圾的料,真的是这样。所以,我后来就走上了“走鬼”这个行业了,这条很过瘾的不归路。
02
听歌:“现在的年代变成了单曲的年代”
只剩下一首歌、一首歌
梁文道:我看过你们的采访,提到自己还关注过很多音乐类型,比如说西非、拉美,还有马里的音乐。我自己也特别喜欢马里的音乐,他们的布鲁斯跟摇滚是非常厉害的,我后来甚至在你们的音乐里偶尔能听出一点点他们东西的味道。
阿茂:最近那首《地球仪》就是那种感觉。
梁文道:对,我就听到这种感觉,有点马里音乐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很有趣,想知道当年你们那批打口碟里面觉得最珍贵的,或者你们认识到最好的东西是什么?那些东西又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阿茂:最早是小语种的音乐,古巴音乐、拉美音乐、吉普赛音乐,还有阿拉伯音乐等。因为他们音乐里的那种自由感,它声音一出来,包括音阶,一听就很奔放,拉丁的不用说,古巴的也是,它们启发了我们的音乐性。后来更多的是实验音乐、先锋摇滚,还有自由爵士音乐这些。
仁科:打口唱片就是“塑料垃圾”,那一堆东西真的有很多宝贝,而且它不光内容丰富,唱片本身也具有设计美感,有一些设计的像一本书,比如我们有次挑到一张唱片,觉得这个肯定好听,文字也很好,结果发现是讲故事的,啥都没有,就一直在讲话。
阿茂:对,又听不懂,我现在家里还有。
梁文道:这些都还留着?
阿茂:还留着,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讲什么。
仁科:很多设计很好看,这个是现在年轻人听网络音乐感受不到的。因为对我们来说专辑是一个整体的概念,里面有十几首歌,它呈现了一个总体感觉给我们,但现在,你在网易云或在各大音乐平台上听的更多是精选的专辑,现在,听一张整体专辑的人好像比较少。
所以,我们在做唱片的时候就会有专辑的概念。比如在疫情期间,我们整理了大概17首歌,在构思的时候,我们脑海里面就有一张完整的专辑概念,包括设计的感觉,这个应该是看过大量打口唱片后给我们留下的经验,我们对自己会有这样的要求。
梁文道:所以你们还是那种有专辑概念的人,因为今天很多年轻音乐人其实没有专辑概念了,他们就只有一首歌、一首歌。
仁科:对,有一个人好像就说过,“现在的年代就是单曲的年代。”你觉得呢?
梁文道:是的。
阿茂:而且因为它确实是一个实体的唱片,你会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包括听磁带、CD和黑胶,你是会从头到尾听下来的,一个音你都不会让它跑的。这就是那时候打口碟的魅力,真的是这样。
仁科:我听说梁先生你有很多CD,很多唱片。
梁文道:我跟你们感觉一样,我很怀念那样的年代。它的好处就是像你们讲的能看设计,又能看歌单、文案,而且很重要的是,那个东西你买回来放在这,会很认真地把它从头听到尾。
阿茂:没错,是的。
03
读书:书店老板是房东
用卖盗版碟的钱买正版书
梁文道:说回书,因为我看到你们的歌词里面也提到当时广州很有名的书店,像博尔赫斯书店,你们那时候是常去吗?
仁科:我直接告诉你,我的房东就是博尔赫斯书店的老板——陈侗。
梁文道:你的房东是陈侗?
仁科:当时我租住在博尔赫斯书店,住在他后面。因为当时我去找房子,他是二手房东,租了大概四层楼给艺术家当工作室的,我当时租了一个小房间。
广州博尔赫斯书店,图片来源于网络。
梁文道:我的天哪,没想到陈侗做房东都做得这么浪漫,我以为开书店就够浪漫了,这下让我更佩服他了。那时候你在博尔赫斯书店是不是常常看到很多好书?
仁科:对,他当时请一些作家过来开讲座,比如写《电光》的让·艾什诺兹,然后听了很多讲座之后,陈侗会直接送书给我,各种各样的。
梁文道:你会不会在他的影响下,看了特别多法国作家的作品?
仁科:但我看这类书倒不是因为陈侗,因为他其实也没送太多,很多时候还是我自己买的,我是支持博尔赫斯书店的,是顾客!
梁文道:你是用卖盗版书赚回来的钱去他那买书。
仁科:血汗钱,用盗版换正版。其实是因为当时我认识很多美院的学生,他们本来就是博尔赫斯书店的常客,最早是他们推荐给我书的。
图片来源于@五條人WUTIAOREN
仁科:最早在初中的时候,我书读的杂七杂八。当时在海丰,我经常去光顾一家旧书店,但是是为了消遣,买一些《故事会》、杂志和地摊小说。后来,一个叫“古巴”的朋友,给了我一本余华的《活着》,我就从那时开始,算是正儿八经地接触文学。
再后来,来到广州后,他就给我看图森的书。当时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林伟东(音译),他有一套贝克特的书,其中有一本书名叫《看不清道不明》。
当时翻开的时候有一页很酷,里面出现了一个人跟一个裁缝的对话,原话我忘了,大概就是顾客跟裁缝说,“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才花了七天,你看看你这条裤子花了两个月。”然后裁缝回答他,“先生你看看这条裤子,再看看这个世界。”我觉得太酷了。
上图:让·艾什诺兹[法],《电光》;下图:塞缪尔·贝克特[法],《看不清道不明》
梁文道:真是很特别。因为你喜欢的这些作者,比如说贝克特,他们都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坦白讲,贝克特的原文都不是那么好懂,但至少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里,贝克特的确是具有非常荒谬的幽默感,很多读者读他的时候,容易被他表面上很困难、不寻常的叙事方法劝退,使得大家就没有办法看进去。
但如果你放开了那些东西去读,就会读到刚才我说的那种荒诞感,其实这个也跟你们的作品有点关系,它们也常常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而那种荒诞并不是平常所说的开玩笑、讲笑话那种感觉,而是一种有点很贝克特式的荒诞。
这又让我想到一个点,听说阿茂特别喜欢电影,尤其是库斯图里卡,据说还因此去过两次南斯拉夫,你们一起去的对吧?所以,也有人形容你们的音乐有库斯图里卡的那种荒诞,我想知道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04
睇戏:库斯图里卡
特别搞怪,特别喜欢
因为他的电影喜欢上手风琴
阿茂:我们都特别喜欢库斯图里卡,还有另外一个是阿基·考里斯马基。我们从零几年开始就喜欢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最早看的是他的《黑猫白猫》,电影里面呈现过一个画面,是爷爷把那些乐手、乐师绑到树上去演奏,这个真的是很荒诞,特别搞怪,特别喜欢。
梁文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干脆在音乐会上也这么个搞法?
仁科:有想过可以把阿茂绑在树上。
阿茂:把我绑在树上。
电影《黑猫白猫》剧照,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南斯拉夫]
仁科:倒立弹琴,我吊起来拉手风琴,阿茂绑在树上。我跟阿茂不同的是虽然我们都喜欢这个电影,但阿茂确实就为此去了两次塞尔维亚。
而且阿茂当时去塞尔维亚还给我带了一个手风琴,在库斯图里卡的老家。对,而且我拉手风琴就是因为看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受这些影响。
梁文道:原来是这样。
仁科:我之前在一些在巡演上用的是个二手手风琴,弹到最后把它弹坏了,弹到白键都掉了,很好玩。
梁文道:你是因为他的电影才喜欢上手风琴?
仁科:因为在很早以前看《黑猫白猫》,当时有一段是他爷爷把钱塞在手风琴箱里面,藏起来,然后拉了一段很好听的旋律,还有电影《流浪者之歌》里也有出现手风琴。后来我知道库斯图里卡有个乐队叫No Smoking,又看了他的纪录片,纪录片里最后一幕好像有一位手风琴手坐在船上,从湖上飘走了,飘走的时候他就拉了《黑猫白猫》里的那段旋律,很好听。
自学的时候我就是自己去把库斯图里卡这个电影的,我刚才说的那两首曲子给扒下来,极其困难,就一遍一遍听,所以我估计我听了几百遍有了,我要把每个音给抠下来。
电影《流浪者之歌》剧照,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南斯拉夫]
梁文道:仁科去扒这个手风琴的曲子是特别难的。
仁科:因为没有谱,阿茂听到吐了吧?
阿茂:我听太多次了,听到我自己都会背诵了。
梁文道:其实我觉得以前南斯拉夫那个地方出的东西真的很有意思,比如说像莱巴赫(Laibach,一支工业音乐组合),后来影响力很大的。
阿茂:Laibach,Yes,Yes,Laibach。
梁文道:那种走法西斯美学路线的乐团,前南斯拉夫有特别多在欧洲和美国主流之外的先锋艺术,都非常有自己的一套格调。你觉得你们是不是受到南斯拉夫以前的音乐风格影响特别大呢?
阿茂:其实真的是喜欢,像莱巴赫。(阿茂感觉到仁科想弹琴)来吧,来吧,莱巴赫。
(仁科这时候即兴用手风琴拉起了一段旋律,音频指路👉34分25秒)
仁科:我现在在用一个小手风琴拉这段旋律,打个岔,你们继续。
梁文道:会不会觉得有一天,你们五条人也有可能像我们看到的很多南斯拉夫的创作者一样,开始逐渐的不只是做音乐,也开始发展多媒体的创作形式呢?
仁科:其实也有一些跟艺术家朋友的合作,比如陈侗,也算是合作做了一些东西,但我们是以音乐人的身份参与。对我们来说,因为我们认识了很多艺术家朋友们,我们也从他们的作品里面得到一些启发吧,它们有时候提供了另外一种想象。
05
游戏:喜欢惊喜,也不害怕惊吓
思考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梁文道:你说到这些思想和概念的根源时,我就想起你们上《乐队的夏天》开始火起来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说仁科正在张晓舟家里读齐泽克,觉得太有意思了。你们不是都很喜欢齐泽克和德勒兹呢?
我的印象是,齐泽克就是一个很喜欢去找寻现实中的裂缝的人,那种裂缝的发现和发掘本身就很荒诞搞笑。
所以,你们的口味听起来还蛮一以贯之的,从喜欢贝克特到老库,再到齐泽克。当现实生活的看法和想象出现不一致、不协调的时候,会出现裂缝,你们是不是对那个裂缝本身荒诞的感觉很着迷?
和张晓舟一起跳舞的仁科,图片来源:b站五条人账号。
仁科:对,比如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摄影。他在海丰或在各种乡镇的街头拍照,有很多具有视觉冲击、搞笑的照片。大家会看到一些新房子和老房子盖来盖去的情况,还有一些城乡结合部。比如他拍到一栋楼,一半是老房子,有瓦房的,一半是新的,就是这样。
当我们在观察生活,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刚才你说的那些裂缝,我们的行为会有很多日常的,习以为常的思维逻辑,它们在引导我们过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有时候它会突然间出现一些意外,当出现意外的时候,恰恰就是你很清醒,突然意识到生活的时候。
举个例子,比如今年疫情来了,很多人的计划完全打乱了,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对我来说,虽然上半年所有演出取消了,泡汤了,也没有收入,但它提供了整个半年的时间让我好好学习,当时我就看了一些齐泽克的讲座,还有很多纪录片。
就是生活不是你看见的那样,我们在思考那个断裂,就是你刚才说的裂缝,或者说思考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比如,德里达说人需要收到礼物,需要惊喜,但把这个话题展开,其实不光是惊喜,还有惊吓,人是需要惊吓的。
图片来源于@五條人WUTIAOREN,这张照片也是“向后看 向前走”五条人线上音乐会的海报。
我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可能一直如此,大家都希望有一个保险的方案,比如,现在有很多关于恋爱、婚姻介绍的平台,它会用大数据的方式去搜索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然后对方会给你快速匹配到心仪的对象,甚至还有那种爱情咨询师,让你的婚姻更加保险稳妥。
我不是说你一定要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就像刚才说的疫情一样,有时爱情也在遭遇这些意外,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它就这样就出现了,就像德里达说的,“大家是喜欢惊喜,同时可能也并不害怕有惊吓出现。”
06
饮酒:立足宇宙,放眼地球
我自己就是一个生态系
梁文道:你刚才提到的一个事情我觉得也蛮有意思,就是那座一边新一边旧的楼,这让我想起你们的老家海丰。你们最早出道的时候,大家都在谈你们的方言演唱方式,它表达了海丰作为原乡的感觉。
人们会普遍地认为用普通话来唱歌的主流音乐圈,以及主导这种音乐圈口味的一线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和海丰是两个对立的世界,但我觉得这种对立背后其实有一个东西是没被看见的,就是海丰本身就处在一个全球化的过程中。
其实它就像我们在中国各地都能看到的三四线城市,那种城市其实并不乡土,但你说它是一个很完整的都会,它也不是,它在新旧之间。
这就让我想起来你们的新歌《地球仪》,很多乐评人都说它很迷幻,你们自己也觉得蛮迷幻的,但这种迷幻在我看来就是全球化过程里的一种特点,你很难说出这个东西它到底是新还是旧,很难说它到底是哪里的东西。
如果我们去旁观这个高速转动的地球,一定会陷入一种很迷幻的状态。
图片来源于@五條人WUTIAOREN,去看鲍勃·迪伦展览的五条人。
仁科:对,没错。我们一直在追寻一种坚固稳妥的东西,想要把控一个理念的世界,但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我们生活在一个球里。在无限的宇宙里你是在飘的,就深入地去看日常生活,会发现它很迷幻、迷离,很不可思议。
我还看过一个纪录片,说人体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微生物。
梁文道:我自己就是个生态系。
仁科:对,生态系。
梁文道:所以,其实既没有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仁科,一个完整而独立的阿茂,也没有一个完整而独立的海丰,这些东西全都不是自古以来永恒的,固定的,这里面都是彼此串联起来,互相渗透的。
仁科:你归纳得非常好,我说了一堆。
梁文道:海丰也就是全世界渗透过程里的某个环节。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去强调,或者期待五条人的音乐一定要有方言,要写边缘人,如果少了就觉得好像不对了。
大家总有个感觉,觉得你们原来该是怎么样就该怎么样,但都忽略了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原来”这回事,而且,有时候别人的故事会很奇怪地进入到你的生活当中。
比如说当年你们看老库的电影,读贝克特的书,听马里的音乐,那些东西本来都不属于海丰,这是一个不断流动的过程,最终流到了你们的生活当中。
仁科:在我们脑海里面有一个音乐的《地球仪》。
梁文道:所以,期待你们的音乐会变得越来越流浪、开放,因为我觉得从《地球仪》可以听得出来,已经跟你们过去的音乐有一个相当大程度的变化了。
梁文道:现在已经到圣诞节了,你们会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阿茂:喝点酒吧,庆祝一下,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