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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独家专访|五条人:一半艺术家,一半流浪者

当年的少年早就不烦躁了,成了父母眼中的“流浪歌手”,此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仁科进门后,请发型师快速随意地帮他剪剪头发。

时装编辑毫无顾虑地为五条人的拍摄准备了一批很难驾驭的衣服,大红、亮紫、天空蓝的西装,雨林图案的印花衬衫,丝绒睡衣风衬衫,“穿着去酒吧绝对被打”的缀满亮片的T恤,超大号的风衣,卓别林式的裤子……房间里音乐响起来,仁科说:“我应该画个口红。”阿茂递给仁科一双黑色铆钉凉鞋,“穿上你的阿拉伯王子拖鞋。”

整个晚上,他们扮演着擦枪走火的牛仔,阿拉伯的王子,用脸顶篮球的企业家……仁科吃薯条、蘸番茄酱,是叼烟、点烟的样子,他微微一皱眉,像是有烟升腾起来。阿茂作势:“好呛,好呛。”“你抓拍噢,我来了喔”,阿茂把洋葱圈放在眼眶上当眼镜。他在镜头前光着脚,大脚趾一直翘着,拍摄间隙里酒不离手,“来我们家不要客气喽,随意哦!”站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站在远处的经纪人想起当初给《乐队的夏天》拍宣传海报,其他的乐队在镜头前捧着、举着或者端着酸奶,仁科和阿茂直接把吸管插进去,顺手挤出两条弧线来。她习惯了俩人随时随地玩起来,即兴制造出各种意外。

仁科惺忪着眼睛,想起不久前在School酒吧的乐队聚会上和臧鸿飞拼酒,“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激怒了他,燃起他的兽性摇铃斗酒,很有仪式感,专门调三杯很猛的酒,满满的,而且一口闷,三杯下去,大概5分钟左右就上头了,我在第4分钟的时候就意识到马上要不行了。”天台很黑,所有人都看着他亮晃晃的手机屏保,“喂喂……”仁科假装接着电话,就此消失了。阿茂那天干脆没能出现在续摊儿的酒吧里,在之前的饭桌上就直接喝多了。不过仁科相信,虽然那天臧鸿飞斗酒赢了,但“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七”。

仁科想起自己念初中时开始练习喝酒,每次跟朋友咸鱼分喝一瓶老珠江,“一醉方休”。在放学后教学楼的天台上,阳光很漂亮,风很舒服,“借酒燃烧青春”,喝了一整个夏天,啤酒瓶在天台上摆了长长一排。那时,海丰是个烦躁的少年。

当年的少年早就不烦躁了,成了父母眼中的“流浪歌手”,此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见证了两季《乐队的夏天》,臧鸿飞觉得今年特别紧张,“大家有了胜负心”。第一个夏天,表演之余,乐队天天聚在一块儿喝酒,一喝喝到天亮,睡到中午才起来调调音。今年,“都知道新裤子、刺猬能火成那样儿,诱惑也好,压力也好,比去年大得多”,而五条人是最没有胜负心的乐队,比节目里呈现出来的更跳脱,“跟玩儿一样,他们玩得挺顶的,音乐挺有劲儿”。“五条人是,音乐,就‘来着’,‘走你’。”大张伟说。

五条人已经大半个月没有接受采访了,在这个“捞五条人的夏天”,略显不寻常。

媒体的采访邀约纷至沓来,每次一聊就两三个小时。大半个月前,那位记者拿着几页纸的采访提纲坐下来,刚起个头儿,就被仁科带到楼下的超市买啤酒。“喝完之后瞎聊,我想阻止他问那些问题。”那之后,仁科和阿茂觉得不能再接受采访了。

上周末,他们刚刚结束了疫情之后的第一场公开演出,在丽水音乐节上压轴,一口气唱了45分钟,又临场换了两首歌,还打乱了表演曲目的顺序,阿茂直接把人字拖甩到了台下。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悄悄对经纪人说:“你带这样的艺人应该很容易头秃。”经纪人说,“习惯了。”

这次,台下的歌迷都是冲着他们来的,挨挨挤挤,狂叫,大合唱,保安也喜欢他们的歌,还有很多人为了跟他们合照冲过安保线……“这就很不像我们的画风。”仁科想起他们以前在音乐节,更喜欢小舞台演出,因为主舞台太大,他们那时连贝斯也没有,压不住场子,“像三只老鼠”,而且台下的观众大多在等别人。

如今,下馆子也只能去包间了,平时20块钱能搞定的一顿饭,现在非得要低消三四百,多花了不少钱。

也有很多导演找他们去拍戏,其中有他们很喜欢、认为“很酷”的。

至今,新状况大体如此,他们应付的还不错。也谈不上应付。因为在《乐队的夏天》临场换歌而第一次上热搜那天晚上,仁科和阿茂拖着箱子去公司的艺术总监张晓舟家蹭住,阿茂翻着满墙的唱片,仁科看了一晚上齐泽克和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交谈中,仁科有着诗人特有的表达欲,阿茂也有,但嘴总是跟不上趟。他们玩世不恭,又异常严肃。

对话五条人:“我不认为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不是我的生活”

Esquire:经过疫情,时隔九个月,再次公开演出是什么感觉?

阿茂:在舞台上终于可以和歌迷面对面了,而且很多的歌迷喜欢我,欢呼,狂叫,“阿茂好帅”,我很开心。叫“仁科很帅”我就不开心。开玩笑啦。

仁科:我们上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那叫。

Esquire:刚才拍摄的时候,你们唱《梦幻丽莎发廊》,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采访对象,她和第一个丈夫离开家乡,被骗了钱,又被第二个丈夫骗,后来去做了洗脚妹。

仁科:你看过徐童的纪录片吗,《麦收》?

Esquire:看过。你们平时看很多纪录片?

仁科:看的挺多的,还有周浩的,NHK的……

Esquire:你们也一直在考虑自己拍电影。

仁科:也有写过一些剧本,但没到正式写作的时候。那张《故事会》的唱片,本来也是我们想拍一个电影,给它做电影原声的,就是这样,展开一个故事。我觉得这个事情首先是挺难的,电影是一个团队活。我觉得以后会尝试,哪怕失败了,也要试一下。

阿茂:想想都觉得好玩,真正玩的时候会更有趣。当然它肯定是很磨人。

Esquire:两位已经离开海丰的县城生活和广州城中村“走鬼”小贩的生活很久了,有没有觉得创作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仁科:创作像河流,不断在流动,河流有时候宽,有时候窄,有时候汹涌,有时候平静,随着季节不同,水涨、水退。我们的生命历程也是如此。

阿茂:而且流到这里又流到那里。

仁科:今年我们要做的唱片有一些新的尝试,比如很多歌里面我们加了一些迷幻(的氛围),这种迷幻是听觉上的迷幻,也想尝试歌词上的迷幻,比如阿茂在写《食醉狗》歌词的时候,把粤语也拼进去,还有海丰话。如果你写实主义一点,肯定要丰富它的前因后果,而《食醉狗》它是一些……”

阿茂:片断。

仁科:对,让它有一点点迷醉,在《地球仪》里也有出现。有些电影,比如《路边野餐》,有一种迷醉、迷幻,他用镜头语言来呈现。而我们音乐,除了音色上的迷幻,用效果器或者后期加入一些听觉上的氛围的东西,我希望歌词也跟上这个节奏,营造一个氛围出来。这跟以前聊的诗意不太一样。

Esquire:为什么想要探索“迷幻”的风格?

仁科:我们老是说,人的意识可以控制自我,但很多时候人的大脑想到北边、想到南边,比如小朋友上课脑子飘到外太空。据说人的大脑是没有一个中央控制器的,所有功能都在产生作用。意识,它没有一个中心控制,它是一波一波的。我们坐火车的时候,看着外面的风景会走神,看书的时候也会走神,看到一句话特别有意思就会产生联想,结果看着书走神了一夜,潜意识里说了一堆废话。

我想歌词也一样,有一些可以表达很清晰,有一些迷幻。

最近我看巴西的一个女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我在张晓舟家里拿了一本她的书。她写作就很迷幻,故事叙事方式很奇特,像贝克特那种很现代的写作。

阿茂:我觉得他讲的很好,特别有意思。关于歌词也可以迷幻。它很抽象,它不是具象。

仁科:我们感觉在控制自己的意志,清醒的时候表面上好像我们控制了,其实不是。比如睡觉的时候,你不能控制你的梦造的是什么,做梦的时候,你有可能去超市,也有可能去抽根烟,但这不是你能控制的,我也不能说今晚我要做个美梦或者我要做个噩梦。要命的就是,所谓的你的那个自我已经睡着了,但是你的大脑意识产生了另外一个影像,是你不能控制的。我们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吗?其实醒来的时候,梦里的那些东西都在。就像白天你看不到星星,其实星星一直在,只是阳光太亮了而已。

很多时候,人以为自己是在拥有自我认知中过生活。但其实你想想,你所有的东西都在受影响,你的时代、此时此刻的天气、社会、意识形态、你听的音乐、广告和资本主义操作……你要抛开所有东西,寻找人纯粹的本质——没有那个东西。我的意思就是回到根本,人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自我。也许并没有。真正的自我就是虚无,什么都没有,都是填满意识、接纳信息的过程。我说,仁科,我控制我自己,但大脑里面没有仁科。

我对这个好奇,我想了解。

最近,马斯克不是发明了脑机芯片植入大脑吗。如果人类文明的各种信息可以传进大脑,像把数据拷进电脑一样,但问题就是,你的大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管理者,这些东西弄进去以后,后果是怎么样?

阿茂:《黑镜》里面有一集,人的大脑里都植入芯片,后来主人公很痛苦,把它摘掉了。

仁科:所以迷幻的一面,应该说是飘浮不定。人虚弱的时候、喝多了酒之后,会产生一种迷醉;但电脑没电的时候,不可能会产生迷醉,它所有东西都是准确的。要命的是,机器如果发生事故的话,它是停止运作的。

我有这个担心,马斯克芯片如果成功了,10年、15年后普及了,我那时候50岁,类似于我们现在离不开智能手机,让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晰的,那迷醉的东西在哪里?芯片会走神么?机器是不可能走神的,机器很准确。

我想说的是,回到意识。有些人肯定把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植入进大脑芯片了,这就回到黑格尔的绝对知识,人类融进绝对知识,而且这种知识它不是迷醉知识,它不是诗歌,它是机器那种准确性的知识。

那时候是一种超人,那不是人。我觉得,人可能还没来得及搞懂自己的时候,已经变成超人了。以人的身份去想象超人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如果超人少了迷醉的东西,就是回到《反乌托邦三部曲》。但恰恰有些人类文明,产生于意外或者灾难带来的新的生机。

迷幻,有时候也许是一些错误,比如语法的错误可能产生新的词汇和解读。爵士乐也一样,它最早是一种错误的演奏方式,按传统音乐来说,是调之外的音,我们现在叫移调,其实就是当年他唱错了,然后掰回来了,我想是这样。奇妙就突然出现了。

拿我们来说,在《乐夏》,恰恰是我们的错误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和新的状况。恰恰产生问题之后,你们《时尚先生》才会拍我们,你会来采访我们。我不是说就要迎接你们,而是恰恰因为一个错误产生了一系列事件。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一切准确运行,那整个《乐夏》会像奥林匹克一样。

所以,应该鼓励年轻人犯错啊。不是去干违法的事,是大胆地去做,做的过程肯定有一些错误,可能是因为你无知,或者因为人类的那种迷幻、迷醉,是属于人的美好。

Esquire:关于五条人的创作,近几年对迷醉风格的尝试,可以这样理解吗:前几张专辑的养分更多来自曾经的生活和对现实的观察;而近几年的创作养分更多来自阅读、思考和各种形态的艺术,也就是艺术的创作来自艺术本身?

阿茂: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就是这样。

仁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但你逃不过生活的。

Esquire:从哪种意义上说,不是?

仁科:福柯有个采访,记者采访到二三十分钟,福柯一直聊他的结构主义。记者就跟福柯说:我们现在可不可以聊聊你的生活?福柯说:我不认为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就不是我的生活。

音乐就是我们的生活,之前有记者说“音乐是你们梦想”,音乐不是梦想,音乐是生活,它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比如说有些人他去上班,我不提议生活跟工作分开,工作就是生活。难道不是吗?工作跟生活分开多可怜。

Esquire:大部分人是这样的。

仁科:我知道。

阿茂:就像你早上起来,你必须要把音乐打开,放点音乐。

Esquire:很多人可能不是这样。

仁科:你可以做你自己的工作,哪怕你卖衣服也好,销售也好……这个说起来又牵扯到另外一个话题,不展开了,我好像说太多。

Esquire:两位在30多岁的年纪,有感受到年龄感吗?

阿茂:我越来越rockandroll。

Esquire: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阿茂:没有,没有为什么。

Esquire:是越来越清楚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自由?

阿茂:Yes,你说的是。

Esquire:你的自由是怎么获得的?好像很多人是年纪越大越不自由。

仁科:年纪越大越自由。

阿茂:我觉得我还好,听的越来越多了,看的越来越多了。所见所闻都可以(让我更自由),挺好。

Esquire:仁科呢?

仁科:我这段时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看了人民大学张志伟老师的一个西方哲学史的讲座,讲到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有一些东西引发我的思考。关于存在,人1岁其实跟80岁一样,他是一种存在。我们老是说时间是线性的,但其实时间是一种运动。没有时间,一切都是运动。回归到运动本身,就是存在,时时刻刻存在。

那我们有了年龄顾虑也好,焦虑也好,跟社会现象有关,因为我们对未来有想象,也对过去怀念。但其实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存在就是不断的运动。你回归到身体本身,不断的皮肤脱落,心脏每刻都在跳动,都是运动。所以,1岁也好、80岁也好,是一样的。

为什么有的人到40岁心态很年轻,还有老顽童,而有些人20多岁就感觉心态老了?这是我们整个社会的现象,我们社会的价值观也好,意识形态也好,会告诉你这个人已经过了30岁了,该有一些危机了,年龄的、身体的、机能的……我觉得要攻破这些东西,要回到存在本身:没有时间。时间只是方便我们去梳理自己,方便我们去给所谓的未来一个约定,但是其实是没有未来的,只有运动。之所以明天又要来了,太阳会升起来,是地球产生了运动,运动产生空间,时间是这样产生的。

所以我对年龄焦虑这些社会现象有怀疑的。你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担心什么?就是此时此刻的一种运动,一种存在。

Esquire:很多同龄人,还会考虑工作、父母的健康和养老、孩子、房子这些很现实的问题,你们呢?

仁科:我恰恰没有考虑这些,但是我能理解,刚才我说很多的社会现象,很多人确实有这种担忧,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这很正常,因为你活在这种社会规则底下,整个社会、整个国家、整个传统是这样的。

Esquire:你们不会被这些规则束缚?

仁科:目前没有房子,不着急。我身边很多朋友生孩子,有的确实喜欢小孩,有些生了后悔的,觉得很麻烦,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不太会考虑这个问题,可能我也是逃避这个问题,没去细想,就放在那。

阿茂:(我也)一样。

Esquire:你们有朋友说,如果身边人跟两位探讨这类比较现实世俗的问题,会被嘲讽?

阿茂:没有,没有。

仁科:瞎说。你看我刚刚也没嘲讽你。

Esquire:你们给人的感觉很自恰。有自我感觉不自恰的时候吗?

阿茂:没有。现在手机没有在我的身上,这样就挺好的,可以慢慢跟你聊天,挺好的。

仁科:啊,明天我还有一场演讲,独白,还不知道要讲什么。明天要讲今天和你聊的这些吗?好奇心,迷幻,人脑芯片……拿你当“小白鼠”了。

Esquire:可以。

策划、统筹:暖小团
摄影:张亮
采访、撰文:刘洋
化妆:Vivi(11A梳化间)
发型:杨晓波(11A梳化间)
服装造型:傲寒
助理:沐浴鹿、甜甜、苹果
特别鸣谢:摩登天空
场地鸣谢:北京怡亨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