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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和五条人一起找猪
这里是GQ报道的“创作者”栏目。每期邀请创作者,为作品“辩护”或自省,谈论方法和细节,分享世界和趣味。同时也希望当这个栏目汇总在一起,可以拓宽我们对“创作”的理解和定义。
这次来到这里的,有两位创作者。他们是(又一次)被《乐队的夏天》第二季淘汰的五条人乐队。
采访前,仁科让我拿出了仅剩5%电量的手机,在音乐app里搜索他们于当日发表的新歌《地球仪》,“你要用耳机听完之后才可以采访我们,多注意这首歌的尾音,我想知道你的听后感!”
在他们热切的目光下,我戴上耳机,眼神不自觉地在歌词界面与仁科的绿色人字拖之间来回。
成立十余年,五条人乐队发行过五张专辑。他们的音乐中会有环境音,比如汽笛声、自行车的铰链声、城中村的生活杂音,让歌曲画面感十足。故事性是另一个显著特点。他们会用方言演唱,歌词有时直接取材于新闻事件、当地童谣,用简单的几句话,白描一种现实场景。
在综艺节目里,他们展现了幽默一面,临时换歌,还“宽慰”导演“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这是易于被谈论和传播的喜剧元素。但他们的歌中同样有对现实的强烈关照,无论是《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还是《晚上好,春天小姐》,叹咏被裹挟在时代潮流之中的小人物。
他们歌唱边缘生活,也自嘲一样称呼自己为“知识分子”。然而自嘲并不一定代表否认,在这次采访中,他们列举出一连串的书和电影,介绍自己吸收的“养料”。
五条人的歌词中充满意象,不过他们拒绝被标准化定义,欢迎解读,也允许误读。如同罗兰·巴特“作者已死”的理论,作品一旦产生,文本即独立。猪的意象反复出现在他们歌词中,但“猪就是猪”,不是别的。某种程度上,与他们讨论创作也像是在找“猪”,他们提供文本,我们则试图从生活经历、语言风格、创作模式上窥见创作背后的路径。误读当然存在,且永远存在,而路径探究也同样是一种文本呈现。
在仁科的注视下,我听完了《地球仪》,告诉他,“这首歌很有意思” 。他放下了手中还没吃完的麦当劳,对刚抽完烟回来的成员茂涛(以下简称阿茂)点头示意,开始了这场对谈。
五条人乐队:主唱、主音吉他、手风琴/ 仁科(左),主唱、节奏吉他/ 阿茂(右)
❶
GQ报道:你们的作品很少用完整的歌词去阐述一个故事,音乐平台上的听众都会尝试去分析你们的歌到底在唱什么。你们会去看他们的评论吗?
仁科:有看过一些,但是都忘了。不过其中有一个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当时那个评论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酷。他的意思是说,《梦幻丽莎发廊》那首歌里的发廊小姐和顾客之间,其实都在撒谎,只是在随便聊聊。我就觉得他get到了那个点。不过我忘了原话怎样,你去看一下,他写的更精彩。
恭喜这位朋友,仁科觉得你很酷
GQ报道:如果他们的理解不恰当,你们会有什么想法呢?
阿茂:我觉得挺好、挺有意思的。音乐它本身就有很大的空间可以让人来想象。比如我看到有人在《鲜花在岸上开》这首歌的评论区留言。说他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想到了他过世的妈妈。这种感觉出来之后,他每次听到的时候就会痛哭流涕,但是这首歌其实就是一首很简单的情歌。
仁科:我们是允许误读的,同时也允许一个人即使知道你唱了什么,但是我不管你,我把这首歌来送给他女朋友,送给他妈妈,这种功能性的解读也行。我不会管你,我也管不了你。
GQ报道:你们会刻意留一些想象空间给听众吗?
仁科:不是刻意,这没有刻意的。首先你要知道这点,无论你给不给他们,都会有想象空间的。你刻意也好,不刻意也好,他们都有想象空间。不要低估那些粉丝的想象空间,很可怕的,他们想象力很丰富的。
GQ报道:你们有一些歌就是一句歌词不停地重复。
仁科:还有一首歌连一句歌词都没有的。
GQ报道:像《请到老祖公》?
仁科:有啊,有放歌词啊,这首歌两分钟之后才没有歌词的。因为请老祖公嘛,氛围营造出来就好了(注:《请到老祖公》歌曲总时长9分29秒)。
GQ报道:后半部分歌词的留白也许会增加听众理解的难度,可以介绍这首歌背后的故事吗?
仁科:很搞笑,来源就来源于有一个朋友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视频。那个视频就有个人在祭祖,而且在念,念那个请到老祖公。他真的是这样念,就一请三请,请到老祖公。我觉得挺有意思的。隔了几天之后,我把他念的东西抄下来,抄下来之后又给阿茂,阿茂又给它谱了很多词,我们一起把这个东西完善了。他真的是这样念,那个是真的,从那个视频来的。
GQ报道:为何你们许多作品里都有包含关于猪的意象,例如《城市找猪》、《猪母上山咬老虎》?
仁科:我也想问为什么。因为猪很日常,我在猜啊,它们在北方的话可能是羊。
GQ报道:在你们的作品里,猪是否是某类人的象征?
仁科:猪就是猪,绝不是人。
阿茂:也不是牛。
仁科:它就是猪。
❷
GQ报道:海丰有哪些特色文化对你们音乐作品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仁科:很多地方戏曲。我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那个印象,后来稍微关注了一下,但是谈不上了解。我就记得我所在的小镇有很丰富的民间戏曲,小时候还会看到街头的唱曲,摆着一张桌子,四个人穿着古装在那里唱。那时候可热闹了,你也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阿茂:我们老家地方的戏曲肯定是最早进入我们耳朵的、有音乐性的东西。小时候老师还会跟我们在音乐课的时候大概的聊一下。除了戏曲以外的话,就是渔歌。
仁科:渔歌就是渔民那种歌曲,跟山歌是不一样的。我这句废话说得好听吧?哈哈。
(有被冷到的)GQ报道:你们部分作品里的戏曲因素也是受海丰的影响吗?
阿茂:只能说是潜移默化进来,进入你耳朵的。因为我们从小就在那个地方。
仁科:因为我也很烦别人很生硬地把当地的文化套进音乐,就还是那句话:不是为了创作而创作,不是为了用而用。
GQ报道:除了老家海丰,城中村的生活也是你们作品里很重要的叙述内容…
仁科:哇,你很魔幻啊,戏曲一下带到城中村!
GQ报道:…城中村的生活里,有哪些让你们难以忘怀的元素?
仁科:垃圾袋,红色塑料袋。那时候比较脏,塑料袋堆着一堆。大概最近一次去应该是去年底,现在都非常干净了,以前很脏的。
五条人表演时使用的架子鼓
GQ报道:那你们离开城中村之后,还会和以前摆地摊的朋友联系吗?
仁科:已经没有联系了。我一离开一个地方,就很少和(那边的)朋友联系了。我离开海丰之后,跟海丰的朋友也很少联系了。因为时间久了,渐行渐远,就没啥话了,人之常情。
GQ报道:现在算是脱离了城中村和海丰的生活吗?
仁科:什么叫脱离啦。你真是的。那里可丰富、可有趣了。特别多好吃的。什么脱离,是离开!
(及时纠正的)GQ报道:那你们离开了之后,还会写关于城中村和海丰的歌吗?
仁科:我告诉你,就是因为离开才写。当局者迷,还未必写。你看阿茂那首《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就是阿茂离开了海丰才写的。
阿茂:是的,很多时候只有离开了才会去写那首歌,那种感受会更深。
仁科:你不觉得吗。正因为你离开了那里,你才怀念他嘛。天天在你面前,你都不会懂得珍惜。
GQ报道:可是当那种生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以去观察它,并且有机会随感而发,即兴创作呀?
仁科:是的,但是你怀念它的时候,恰恰是它离开你的时候。你想起它了,你离开你的家乡,你才会怀念它,在当时的时候,你可能就这样(过去了)。而且观察不是说我们天天出来,整个生活就是观察,那很变态。我们是在生活,我们不是在观察。当然我觉得做实验观察一只青蛙之类的,或者观察植物,有研究性的我觉得可以。比如我们在城市里面调查那些垃圾袋之类的,观察这里的垃圾比较多。举个例子,就我们有课题,社会学上的观察,我觉得可以,它是无时无刻的。但是创作者不写歌,天天观察这个,有点可怕。这个还是不要,我们还是感性一点,感性点,不要太理性。
GQ报道:既然你的灵感不是来源于日常的观察,那你从哪里来获得灵感?只是通过怀念吗?
仁科:偶尔也喝点酒(笑)。也不完全靠怀念,喝点酒、香烟、烧烤。我们靠这些东西,也只能是靠这些东西。
GQ报道:你们愿意离开广东的生活圈,去写别的地方的故事吗?
仁科:看缘分,其实上海我也挺喜欢的,我们有两张唱片在上海录的。上海挺好,北京也挺好,很不一样。比如我在广州和人家聊天,毫无障碍,我在广州经常讲普通话。但是我来这边,我一讲普通话,大家听不懂,很奇怪,有些人都在笑。在广州我也说普通话,从来没觉得我普通话有问题。
仁科
❸
GQ报道:听说你们很喜欢看书?
仁科:我不知道谁说起来这个的,老说看书。对,我确实喜欢看书,但是就看嘛,很多人都看书的。
GQ报道:从小就喜欢看书吗?
仁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家里生意失败了。穷一点,家里也没有电视,只能看书。比如《故事会》,还有后来初中的时候会看余华。本来可以看电视的,非要看书!
GQ报道:广东的媒体文化比较发达,你们平时会阅读当地的传统媒体吗?
仁科:看得最多的是《南方都市报》,每天都买,那个时候智能手机才刚刚开始,(报纸)5块钱一个嘛。《南方周末》也会看,但是买得会少一点。
阿茂:智能手机出现了之后啊,《南方都市报》的报纸本来很厚的,现在就这么点(用手比划了一个2厘米左右的厚度)。
仁科:《参考消息》我也会看,但是看得会少。
GQ报道:这些媒体也都有公众号,你们有关注吗?
仁科:那没关注。
GQ报道:是更喜欢纸质阅读的感觉吗?
仁科:没有,后来是时代变了,我就没再买报纸了,我又不会恋物情结。
GQ报道:现在一般都看什么类型的书?
仁科:其实很多类型都看,这个看一下,那个看一下。比如说我很喜欢看小说,我会把某个作家的小说看完,看完之后还会去看他的书信。访谈录和哲学方面的书我也会看。
GQ报道:书里面会有特别触动到你们的点吗?让你们觉得,“哇,这个东西让我想写一首歌。”
仁科:肯定不会触碰到。比如像我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然后看到《人间失格》里面提到了《罪与罚》,然后我就找《罪与罚》来看。就我会顺着它,但不是说我看完以后,我要激动地写首歌给他,这么煽情的事情我不干的。
GQ报道:书会给你们写歌的灵感吗?
仁科:多少会有一点,但是不会很直接。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看法国新小说。那时候我住在博尔赫斯书店的后面,他们出版了很多法国的新小说的书。我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他给图森,图森你知道吧,那个法国新小说作者,给他画封面。博尔赫斯书店比较酷的是他们会经常邀请一些作家和真正的弄法国文化交流的人过来开讲座。我就住在三楼嘛,就会到一楼去听,听完我会买他们的书来看,就是可以很自然的接触到法国新小说带来的一些很重要的观念上的态度。不光是说得到什么知识,而是学到了一种新的想法,新的思维方式。它不一定马上影响到你,但是它可以教会你用这种方式去思考问题。
GQ报道:具体是哪一种方式呢?
仁科:比如像那个阿兰·罗布-格里耶。他有一本书,叫《为了一种新小说》。他说,人啊,还是在那个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在小说里面没有革新。但是在艺术,比如说三四十年代的艺术,各种野兽派啊,达达主义啊,已经走得很前了。可是人们对小说还是停留在讲述故事。他认为,小说也是有意识的。他的思维方式就是说,在写小说的时候,(创作者)也可以带入很强烈的个人(意识)。他的这种思维方式,我把它用在写歌方面也是可以的。他不一定是说我影响哪句话来写歌。是他的这种感觉,带给你一种全新的意识,就是我写小说不光是讲故事。
GQ报道:就像你写歌也不是。
仁科:对的。
GQ报道:听说你们对电影也挺感兴趣的,然后仁科还有一个绰号叫“贾樟仁科”。
(超惊讶的)仁科:真的吗?我没听说过?你在哪里听到的?哪个时候听到的?今天早上?
GQ报道:不是今天早上,你这个绰号还挺有名的。
仁科:说真的,我不是开玩笑的。你是哪一天知道的这个消息?我怀疑是这几天的事情。
阿茂:那这个绰号还没有那么红吧。只能这么说了。
GQ报道: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电影类型?
阿茂:那就厉害了,说到电影。
仁科:说到电影,这个采访时间不够长了。比如我是这样的。举个例子啊,我有一段时间喜欢伍迪·艾伦,我就会把伍迪·艾伦的电影全部看完,伍迪·艾伦不是一年一部嘛,全部看完。然后有一段时间喜欢阿基·考里斯马基,那个芬兰的导演,基本上也看完了他所有的电影,就能找到的,网络上能找到的都看了。还有一些比如像戈达尔会看,特里弗的,经典的会看。当然像库布里克,他的东西反正是全看了。王家卫肯定就不用说了,全看了。
GQ报道:贾樟柯呢?
仁科:贾樟柯那肯定啊,不用说。但是他的《海上传奇》我还在看呢。《上海传奇》还是《海上传奇》?还有他给刘小东拍得纪录片我还没看。就这些,其他都看了。还有以前我们很喜欢的库斯图里卡。不过最近那些我都没看。还有阿莫多瓦,还有很多,有贾木许,日本的黑泽明,都看了。对,还有那些导演是可能比较冷门的,那个《水牛城66》啊,那个文森特·加洛的电影,特别好,他一部电影就够了,完美。
阿茂:对,这部电影特别好。
仁科:然后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推荐《没有过去的男人》。还有《燕尾蝶》,昨天才和朋友聊起的。还有那个俄罗斯那个导演,拍《盛夏》的,就讲那个。哦最近很搞笑,前两天在微博上有个人请了两个德国的资深乐迷来看《乐夏》,其中提到我的时候,觉得挺牛X的。那个人聊到俄罗斯流行,对吧,说我们的音乐像俄罗斯,那个可不是像俄罗斯流行那么简单。他提到一个人叫维德克崔(Viktor Tsoi),跟崔健一个姓的,朝鲜族的。他是苏联时期的摇滚明星,和崔健一个级别的。有一部电影就是关于他的,叫《盛夏》。就是两个德国乐迷说我们像他,他很牛X的。大家一定要去看《盛夏》那个电影。
GQ报道:如果让你们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去看,你们会怎么说?
仁科:你看了以后工作会很顺利,会发财,然后一生……好吧,好运来!
GQ报道:这些导演有哪些特别吸引你们的共同特点?
仁科:都是天才,都牛X,都是大师。
GQ报道:如果乐队赚到了足够的钱,会去拍电影吗?
仁科:肯定拍啊,还用想。电影原声我们要自己制作。我们电影没发出来,先把原声发了!
GQ报道:如果让你们去做编剧、导演、或者制片。你会做什么题材的电影呢?
仁科:去年有部电影叫做《南方车站的聚会》,我觉得很好,因为里面所有的东西经过推敲之后都是很现实的,但是他通过剪辑还有叙述方式,把电影变得魔幻了,把人都看醉了,这就是很牛X的电影。他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就像毕赣一样。毕赣也是会看醉人的,当然他是另外一种,让人感觉一层一层的现实主义。而不是一些电影,动不动就穿越,用魔法,让人突然之间消失,或者长翅膀飞了。你看《南方车站的聚会》,都是很现实的,我打算再去看一遍。
GQ报道:在五条人的MV拍摄过程中,你们都参与了哪些部分?
阿茂:道具、演员、服装,全都是我们自己去搞定。
GQ报道: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哪些困难?
阿茂:比如说《像将军那样喝酒》需要一张八仙桌。最经典的那种八仙桌哦。因为一定要那种老式的感觉嘛,我就去找了一个海丰的收藏家,去他家,去搬(桌子),还和他聊天,邀请他来看我们的演出。
GQ报道:《像将军那样喝酒》的剧本也是你们完成的吗?
仁科:不是,剧本是梅二,掌机和拍摄也是他,是他是他还是他。
GQ报道:但是他也需要和你们沟通。
仁科:我们很麻烦的。他(梅二)让我穿上那个老虎的服装,要模仿那个老虎,我不干。
GQ报道:阿茂最近在看什么电影?
阿茂:我列了个单子,可以念给你听。哎,这么要说还有电话打进来。我先关掉啊,是10086打来的……嗯,对,最近看的电影我都记下来了,有《雁南飞》、《工作》、还有《阳光普照》,那个台湾的电影,还有《阿玛柯德》,费里尼的。还有《死亡诗社》,就是那个彼得·威尔导演的。还有就是《春天情书》,那个导演叫森田芳光。还有《绿鱼》,那个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还有《愤怒的公牛》,还有《好莱坞往事》……
GQ报道:这些都是看过的吗?
阿茂:看过的,绝对看过的。
GQ报道:最近是重看吗?
阿茂:不不不,最近看得,但有一些是看过的,还有《热天午后》、《失魂家族》、《死囚越狱》、《爱情短片》、《如果if..》、《杀戮》、《我要复仇》、《鬼狗杀手》、《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南方车站的聚会》、《反基督者》、《时间空间人间和人》……
阿茂
❹
GQ报道:你们一般是先作词还是先作曲?
仁科:这个不定。有一些是你那个歌曲的事件拼成一首歌,有一些是歌手很快就写完了,有一些花了好几个月。我们不想用那套方式。比如传统唱片工业的方式。像香港的劲歌金曲颁奖典礼,作词作曲监制永远都是那一批老牌制作人。传统唱片工业这样下来,它慢慢地会给人一种思维方式,就我写歌应该这样这样。我们首先要打破那个框架。
GQ报道:你们是不喜欢那种劲歌金曲吗?
仁科:不是,我是说那种模式。那种模式下也出了很多经典的歌,比如黄霑的那个《忘记他》。就是这首歌他写得非常的好。这个歌词,粤语读出来就很有旋律性。
GQ报道:只是不喜欢这种创作模式?
仁科:不是不喜欢创作模式,是这种创作模式只适合他特定的那个年代。我们慢慢地变到了这里,我们要改变它。有的歌曲它换汤不换料的,我们全换了。
GQ报道:现在有很多歌都是在同一模式下创造出来的“神曲”,你们会感到可惜吗?
仁科:神曲也有好听的。举个例子,《小苹果》和《我的滑板鞋》,都很好听。
GQ报道:因为洗脑吗?
仁科:有很多经典的歌也在洗你的脑。《朋友再见》难道不洗脑吗?洗脑不一定是不好。爆红的音乐,旋律性一定要强。
GQ报道:那《学猫叫》呢?
仁科:它也洗脑,但是它还是有一些问题的,有一点可能是因为太低龄了。还有就是你听完了不会去聊,不会去分析它,这首歌就这样过去了。它的旋律没啥意思。
GQ报道:你们会特别为了某一件事情而写歌吗?
仁科:就我觉得创作者他不是说……举个例子,不是说我跟阿茂马上要写一首歌,关于蜜蜂,然后就开始去看蜜蜂的资料,去田野里面观察蜜蜂,哎呀不小心被扎到,(这样)写一首歌多费事。举个例子啊,我这个比喻是很不恰当的,就可能是我们有一天在山里面真的看到蜜蜂,突然间有一天你可以写一下。就不是为了创作而创作,就这个意思。
GQ报道:更多是把生活中的细节抓出来。
仁科:对对对,好像说为了创作而创作,那个没意义了,也没必要,浪费生命。
阿茂:我们也没有固定的模式说该干嘛。
仁科:除非…
GQ报道:除非什么?
仁科:没,没有除非。
五条人乐队全员(从左到右):何俊霓(贝斯手/绰号牛河)、仁科、苗长江(鼓手)、阿茂
❺
GQ报道:你们有听过对南北音乐的讨论吗?例如北方语言会有普及上的优势。
仁科:好像现在我们在语言上有优势。这个优势就是我们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歪打正着,大家很开心,难道情况不是这样吗?
GQ报道:(关于口音)大家在和你们开玩笑。
仁科:确实就是,北方语系成为官话、普通话,在写作上是有严格优势的。
GQ报道:这种优势可以让创作者在作词上更能被大家理解吗?
仁科:我觉得主要还是靠个人感觉。因为有时候比如说,三上宽,一个日本的歌手和诗人,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酷。当时有一个诗人朋友叫方闲海,对他进行了一个采访。演完采访之后,原话我也忘了,大概是说,真正的诗歌写下来要燃烧,语法不重要。
这个诗人没有进一步的理解,但是我自己给他补充理解。我们这样说不是说练练语法,那些不重要。但是真正他写诗歌的话,像燃烧这种东西,那这种东西就,感性理性一起冲上去了。因为比如说像语言也是通过历史进化过来的,它有社会性。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乔伊斯,他写的那个《尤利西斯》,其中有一章的灵感来源就是他的老婆。他说他老婆写信老是不用标点符号,一串一串写过去。那这样的话它是一个错误的语法,但它写上去就变成了经典。然后你看贝克特有些诗也是这样。整句要么连着很长的句子,要么就全是逗号、句号。他有这样的方式。
然后再回到三上宽,写诗的时候要燃烧语法。如果说写一个说明书,告状信,或者签个合同,北方语系会有优势。但是真正的艺术创作,来真招的话,就不是看这个。我们需要把他上升到艺术家来创作的话,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把话或者歌说清楚。因为人是靠感觉的。他不是语言推动你的感情,而是感情推动你的语言。
GQ报道:在国外巡演的时候,外国的观众是什么反应?你们会放字幕吗?
仁科:有时候会放。我记得有一次有个老外看完《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被吹乱的啊》过来说,我看你的歌词写得很好。
GQ报道:当时有接受过国外媒体的采访吗?他们一般都问你们什么问题?是用英语交流的吗?
仁科:具体问题记不得了。葡萄牙有几个媒体采访过我们。有翻译吗那天?没翻译我们就完蛋了。谁在翻译啊?
阿茂:牛河。
仁科:牛河啊,完蛋了。我们贝斯手翻译,完蛋了。
阿茂:(媒体)讲的是葡萄牙语。
GQ报道:一个问题都记不得?
仁科:记不得,因为是远程翻译。讲葡萄牙语的记者把自己说的话翻译成英文给牛河,牛河再翻译成国语给长江,长江再翻译成海丰话给我们。整个过程完蛋了。
GQ报道:长江再翻译成海丰话给你们?
仁科:没有没有,翻译成海丰话是开玩笑的。就是我们贝斯手翻译那些记者的问题,发现那些记者英文也不怎么样,所以你看这个翻译过程,对吧。
疫情期间,来自河北邯郸的五条人鼓手苗长江在线展示酸汤五花肉的做法。图片:B站“摩登天空modernsky”
🥚
GQ报道:采访前听《地球仪》的时候,你为什么让我特别注意最后的尾音?
仁科:我要让你听好多遍!等会儿再听几遍!
GQ报道:为什么要特别注意尾音呢?
仁科:因为后面这首歌结束之后,有大量的效果器。
GQ报道:这首《地球仪》给我的感觉和你们以前的作品挺不一样的,因为它所表达的内容会清楚很多。第一次听你们歌的时候,没有太多时间去消化和研究,第一反应是感觉自己听完了一本佛经…
仁科:天啊,完蛋了。人家听了觉得像念经。这个,停下吧。告辞。
GQ报道:但是…
仁科:不用但是了,你真的伤害了我。你这句话,我很记仇的,你完蛋了。说我们是念经。采访还有多久啊?送客!
阿茂:我觉得你能听出来像诵经,你挺厉害的。因为我们的歌,从第一张唱片开始,就都是哭爹骂娘了。
GQ报道: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们唱得是方言。
仁科:没有没有,不用了,越描越黑,下一个问题,pass,pass。
GQ报道:你们不想做一些辩解吗?
仁科:我不辩解,我认了,我不做这种辩解,真的,我的辩论律师也走了。
GQ报道:为什么选择不辩解?
仁科:我不辩解,以免引起你的误解。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可以误解,也可以重新解读。我觉得这很好,没问题,很好,I like。
GQ报道:最近采访你们的记者问得最多的问题有哪些?
仁科:最近的记者还挺有创意的,没有太大的重复。你说的这个佛经就很有创意,我很喜欢,我越来越喜欢采访了。
GQ报道:之前有报道说你们只喝手冲咖啡?
仁科:没有没有,瞎讲!我们喝咖啡很随便的。当时排练房对面有个711便利店,Seven Eleven,你知道吗?那里的咖啡6块钱,有时候才4、5块钱一杯,还有时候5块钱买一送一。我们在那儿排练的时候就经常去那里喝。我们管它叫“上帝咖啡”,因为上帝创造这个世界花了六天,第七天就来Seven Eleven买咖啡,最便宜的,哪有手冲呀,瞎讲。现在我要澄清一下,手冲更麻烦了,6块钱就搞定了,我为什么要手冲?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GQ报道:我来之前还有考虑要不要给你们两位带两杯手冲咖啡。
仁科:你要是买,我还是愿意喝的
采访、撰文:金雨思
图源:《乐队的夏天》第二季
视觉:aube
编辑:靳锦
运营编辑: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