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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撰文/徐长云

广东汕尾捷胜镇,仁科的家乡,传统的晒谷。资料图

阿茂
31岁,广东海丰县陶河镇人。
仁科
26岁,广东海丰县捷胜镇人。
2009年7月出版首张民谣专辑《县城记》,获7个奖项,包括《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2009年度致敬音乐大奖、第十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新组合”奖及“最佳民谣艺人”奖。

你老势势,你老势势,你老势势(你很拽)”(《道山靓仔》)。五条人用这样又拽又酷又带劲的海丰方言歌唱。通常时候,五条人乐队只有两条人,阿茂、仁科,现居广州,来自距广州290公里的县城海丰。五条人海丰民谣,既土又雅,既智慧又朴拙,既严肃又诙谐,自成一格,听不懂但可以说“好听”。专辑《县城记》里,他们用生动的叙事展现着县城生活及变迁中的荒诞。新专辑《一些风景》,四五月间将发行,21首歌,会更杂,更重,更“摇滚”。

手记|见到三条人

最初接触五条人,是2011年圣诞,广州“方所”,他们给一个演讲做嘉宾表演。挤不进人墙的同学们嘀咕:哦,外国人在唱歌。晚上,在“大石牌”酒楼,围着一张审判席似的长条桌吃素简的饭。是阿茂、仁科这天的第一顿饭。谈论着演出的种种囧事,有些场地音响极差,有些连吉他插线接头都没有……他们第二天就要赴上海为新专辑录音。其实,那天我见到的是三条人,在拉丁味儿的阿茂、“江口洋介”似的仁科中间,坐着很像方文山的NO3——新加入的鼓手老尾,也是沙漠乐队的主唱。

2012年3月8日,在某9楼天台,做了部分采访,广州这天极冷,只穿衬衫的仁科给冻坏了。而后转至华南师范大学食堂继续。他俩时有酷酷的语言和小举动。

广州

2001年,20岁的阿茂来到广州;2004年初,17岁的仁科经“区区500元先生”(阿茂哥哥大茂的同学)介绍来广州投奔阿茂,跟着做起了卖打口碟的“走鬼”(无证小贩)。他们的音乐养分很大程度上来自打口碟。2012年3月8日下午。雨。湖湘地理记者跟随阿茂和仁科走访了(广州天河区)石牌一带,体会到他们早年的颠簸。

石牌城中村

阿茂的单车在这被保安拉走了,手续麻烦,“不要了”

石牌东路。街市繁华。从一个不起眼窄道进入阿茂、仁科2005-2007年曾生活的石牌城中村。街道纵横交错,道路狭窄,快餐店,烟店,水果店,杂货店,理发店……“经常在里面穿梭,也会迷路。”

绕到靠黄埔大道的方向,有家“兰州拉面”,“加了桌布了”,阿茂说。仁科要了碗刀削面,红糊糊的。从前仁科天天来这吃拉面,因为端盘子的小女孩好漂亮,那时仁科也才十八九。女孩不在店里。店面前“过去很多石凳子,树,还有围栏”,阿茂的单车锁在这,被保安拉走了,手续麻烦,“不要了”。

几步之遥,石马新大街一巷有他们一个家。这是一个极短的死巷。黑乎乎的,隐约见到半空晾着衣服。当初是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比较开阔”的地方——客厅却昏暗白天要开灯。“叫了四轮车运家当运了好几趟,基本都是打口CD(还有几百张黑胶),衣服才几件。”现在有门禁无法进楼。巷口百货店的老板娘拎把伞出来:“好久不见,要不要坐一下。”“你们的公用电话没有了啊!”仁科以前常跟人煲电话粥。“没有生意了,拆了。”

在“迷宫”绕来绕去,路过了阿茂经常买铁观音的茶叶店,找到仁厚里一巷,也是又湿又黑,头顶有蛛丝网似的各种线,楼房紧挨,只余下一星点天空——雨就从这么个小小孔洞里,滑落。这里的7楼有仁科单独租住的一个巴掌小房间。在一次“吵架”(打引号的)后,他搬到这里。在顶楼,可以俯瞰整个石牌,“真是密密麻麻”(作为喜欢的事附带一说,半夜睡不着,仁科喜欢跑出去弹唱,兼看“各种美女”)。楼里有人上班,房东表示不方便“探访”。

这个方圆1平方公里的区域,因租金便宜,收纳了几万外来者,IT从业者,音乐人,学生,保安,清洁工,站街女……

仁科个人唱片《春就很好听了》(普通话),记录了石牌的生活。比如《晚上好,春天小姐》,写站街女。

雨越下越大,“迷宫”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自行车驶过,湿漉漉运着纸巾的拖车驶过,巷口积着水。

水边吧

“小语种好,普通话是假语言”

“水边吧”不在水边,在石牌村对面一个小区里。光头、小胡子的“水边吧”老板江南藜果刚买菜回来。“装修过了”,感觉不出来。藜果对三四岁的女儿介绍:“They are musicians(他们是音乐家)”。

仁科、阿茂在这里玩过音乐。尤其仁科,在广州最初的音乐表现大概从这里开始。那是2006年,听说仁科音乐搞得好,藜果叫他来玩,那时“水边吧”还没有音响。唱了三场,“知会了广州一些乐评人,一个也没来。”最后一场,藜果的印象是,一个听众,诗人杨克。

“仁科音乐很好。他跟我说:我的画也很好。带我去看画。我说很差,你还是搞音乐吧”, 藜果说他们从前的音乐还有别人的痕迹,但《县城记》很棒,“小语种好,普通话是假语言”。“那时候他们很落魄,估计现在也很落魄。”

华南师范大学小北门

“有次最疯狂,下大雨,拿了沐浴露,来洗澡”

在去华南师范大学小北门之前,我们走过石牌东的天桥。这是阿茂第一次卖打口碟的地方。前面一点,师大与暨南大学的天桥,生意会好一点。“这上面”,指着天河商贸大厦,“以前卖打口很疯狂,很多人来朝圣”。仁科一开始是在天河购物中心门口卖盗版书,被城管逮了,书都给收走了,才改卖打口的,也被抓过。仁科做过不少职业,包括CD店的小二,在琴行教吉他、卖钢琴。

住石牌村之前,阿茂他们住华师小北门某小区9楼,70平米的房间一般住着四五人,多时十几个,简直是广州的海丰会馆。

小北门后面的试验田,是他们曾经的“Happy基地”,夜里来唱歌、喝酒。眼前是一大片凌乱绿着的土地。“以前种水稻,还有草地。”绿色中一片水泥坪及一栋其貌不扬的房子。“如果可以租,都住到这里,种菜,养鸡,多好。”

他们住过的9楼被封在一堵围墙里了。绕了大圈圈,转到小区正门,“树都长大了”,经常关顾的卤水店、便利店还没有营业。

爬上他们住过的单元楼。对这里的热爱,是因为9楼上的绝妙天台。一角是湿漉漉的绿色植物,有着很好的视野,望下去,有华师大的操场,他们没有去运动过,“不喜欢”。

经常在天台弹琴,唱歌,喝酒。有一两次被抗议。“有次最疯狂,下大雨,拿了沐浴露,来洗澡。”夏天,拿了席子睡天台,第二天很早会被太阳刺醒。“这里多好”,是涨房租逼迫他们“去了石牌那鸟地方”。

阿茂最早一首海丰话歌就是在这写的,叫做《李阿伯》。2003年某个早晨,阿茂挎着篮子去菜市场,晃着晃着,就哼出来了。

番禺大学城

如今这里拆啊,锯啊,建啊,村子乱七八糟

五条人真正开始搞音乐是2008年6月28日,在番禺大学城的“青年新觉公馆”,一个有黑板、投影幕、音响很差的空间,第一次“正式”演唱会,唱了十五六首,包括《梦想化工厂》,反响热烈。

2008年春,五条人搬到大学城的南亭村(住着一大帮文艺青年)。地摊不好摆了,到这里搞个CD店。CD店不久改成海丰食店,仁科父亲任大厨,两人打下手,后因巡演没空打理,食店关门。

这里有条江,有个渡口,很多老房子,很美。只是如今拆啊,锯啊,建啊,村子乱七八糟,“希望很快过去”。二人经常汇合起来排练,在停车场,草坪,马路边,或桥下——“回音很大,很爽”。夏天有蚊子,就随身拎蚊香。

2012年3月8日下午。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小北门。图/徐长云

2012年3月8日下午。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小北门,阿茂、仁科过去经常光顾的卤水店、便利店还没营业。图/徐长云

在台湾美浓,左为仁科,右为阿茂。图/绯绯

五条人回到海丰民谣会。图/胡镇超

海丰

阿茂、仁科都是由海丰的小镇迁移到县城的。海丰属汕尾市。在广东,比起“汕尾”来,“海陆丰”之名更是响当当。包括海丰、陆丰、陆河在内的“海陆丰地区”,在1988年经国务院批准设立为汕尾市。“天顶雷公,地上海陆丰。”说的是海陆丰人的彪悍。海丰人阿茂、仁科,只是有些“看不惯”,这样写着歌,这样离开。

陶河镇

“做戏”很受欢迎的,正字戏,白字戏,西秦戏

阿茂经常回老家陶河镇,“一塌糊涂了,只剩一个井可以用,全靠摩托运水”。陶河镇,位于海丰县东南。偏僻,经济落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却有个“牛逼”电影院,其实普通,只不过小孩们都喜欢。“最好玩就是碰上少儿不宜的三级片,那么得从厕所里翻墙。记得看过《官人我要》,露两点而已,动作很假。”

经常跟人打架,在村里于是变得出名,“顽皮而已”。《童年往事》里写道:“妈妈说我小时候老去跟人打架/说我力气小,人家力气大,多划不来啊/说十次嬉戏九次受伤,不要嬉戏能保平安。”歌里还写:“做戏了,做戏了/小孩子关注的更是戏台下/吃碗云吞,逛逛赌摊/回家的时候心里怕怕。”当年,“做戏”很受陶河人欢迎的,正字戏,白字戏,西秦戏(均为海陆丰地区特有),唱起来,很热闹。阿茂对戏曲感兴趣是后来的事(《曹操你别怕》里“我呀呀呸”,是白字戏腔调),小孩子关注的却是戏台下。除了云吞等小吃,有赌摊,“小孩玩的,赌注一毛或几分,赌鱼虾蟹——是用鱼、虾、蟹、虎、鸡及葫芦的图案代替点数”。另有“暗宝”。《李阿伯》里写道:“大儿子在家务农,他不成器啊好赌博/经常去赌”暗宝“/有的时候还要跟那群妇女赌骰子/不成器啊。”

阿茂父亲是泥瓦匠,后来做了包工头,1996年举家搬到海丰县城。

捷胜镇

古城框架还是有的,四个门,只是都没有城门

仁科小学四年级以前生活在捷胜镇——位于海丰县南部,距汕尾市中心20公里,距陶河镇30公里。明洪武年间有千户侯率民众在此地大败倭寇,因而得名。

捷胜镇虽说是古镇,仁科却一点也不觉得。“很小,很普通。”其实古城框架还是有的,四个门,只是都没有城门,“两个相邻城门走一走,3分钟就够了”。如今围绕古城建了好多新式楼房。

跟阿茂一样,学校也组织看过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场面很恐怖”。跟阿茂一样,有在电影院偷看三级片的经历,用各种方式。

仁科的“大厨”父亲用余力在电影院的四楼开卡拉OK厅。放镭射大碟;是在大厅K歌,唱得好,大家鼓掌,很多人排队点歌,有专人分管,轮到谁叫谁。

仁科平时吃饭也在这里,常和妈妈卡拉对唱,“《纤夫的爱》、《水手》、《新鸳鸯蝴蝶梦》、《情网》……”(不好意思悄声说)

仁科一直记得一件事:有天有个流浪歌手来到镇上,长发,像齐秦,讲普通话。他从水果店拉了根电线,弄了个纸箱卖唱,很多人点歌,一晚上挣了8块钱。歌手走到水果店,问,要给多少钱。老板要5块。歌手很无奈,给了5块。而后歌手走到一个药店,去讨了一壶水。他怎么来捷胜的呢?现在生活得怎样呢?仁科经常想起。终于有一天,父亲生意失败,为躲债,大半夜的全家“跑路”到了海丰县城。在仁科印象中,这样的事并不鲜见。又比如有人”标会”——“非法集资”,带了大笔钱跑了,又比如他叔叔,和人打架打得惨,消失了几年。

海丰县城

有条老街,晚上走着,感觉像费里尼电影

海丰是典型的中国县城,“海丰汽车、摩托车的噪声/路口那个耳聋的,都被震怕了”,河水几乎“像墨汁一样”,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详见《踏架脚车牵条猪 》)……

年少岁月,他们都留起“过耳”长发。阿茂迷上了摇滚乐。听崔健、“铁风筝”、披头士,涅槃,David Bowie……是《音乐天堂》杂志的忠实粉丝。有个出名段子,小便时旁边一个朋友问:你们以后想做什么?阿茂提提裤子:“我想做音乐。”那年初三。

仁科本来的梦想是当画家,画画之外,也天天听磁带,唐朝、Beyond、猫王……舅舅给了他一把破吉他,他自己还用衣架做了个口琴。来广州前夕的日子,仁科“崩溃绝望”,读“工艺美术”的他被介绍去贝雕厂,只三个工人,却有各种条条框框。想逃离。

很是迷惘的他,半夜和才认识的朋友楚雄逛二环路,“很安静。有条老街,晚上走着,感觉像费里尼电影,民国建筑很多,那种骑楼,有做木雕、铜雕、印章的,还有文身店。”

楚雄(《疯马村永恒的一天》中,借用了“楚雄”名字,编了段故事),介绍他读海子、北岛、《百年孤独》。

“海丰经济发达了,但脏乱没有变,不安全,女的很少背包,有飞车党抢。”“海丰人,提起陆丰,一般也会觉得‘乱’。”他们像关注家乡一样关注陆丰。

新专辑里还有首歌叫《世情》 ,“世情”在海丰话里是“浪漫、会享受、有品位”的意思。 《世情》里,“阿良仔”梦想去大城市“见世面”……二十年过去了,哪都没去。

“文革”时,许多海陆丰人偷渡去香港,1980年代末开始回乡。海陆丰便出现了一个特殊行当:港纸贩子——低价收购港币,高价换出。《县城记》里有首《倒港纸》:“我看到古巴的表叔公/他摆张凳子坐在路的旁边浑浑噩噩/他看见我走来便猛然站起来喊:靓仔啊/你有港币无?你有港币无?”歌曲使用了Tom Waits《Cold Cold Ground》的旋律。音乐上是否有受Tom Waits(也出身小城,经历了底层生活)影响?他们否认。

他们在海丰名气最大的一首歌,该算《彭阿湃》——虚构了一个地下革命者撞见宪兵、两人各自谈论彭湃的故事。有人误认为歌词“有损革命先烈形象”——这是“没读懂”。新专辑里有首《陈先生》,写陈炯明。只有三句:“1878年他生于海丰,1933年他死于香港,1934年他葬于惠州。”第一句用海丰话唱,第二句用广东白话唱,第三句用客家话唱。县城的陈炯明都督府(有院子,现在是老年活动中心),他们经常去玩,对于陈炯明却并不了解。“那就不去定义他。”有争议的陈炯明不太被提起,“但是今年回去,文天祥公园竟然立起了陈炯明铜像。”

小问题

打口碟给予的音乐养分是什么?

:听了很多。英法美印度吉卜赛……非常非常杂,很难说受到什么影响。一通乱炖之后,莫名其妙就形成了现在的音乐风格。这种风格也不是固定的,新唱片《一些风景》就跟之前的《县城记》差别很大。

听摇滚偏多,为何搞了民谣?

:开个玩笑:“民谣设备不要那么复杂。”没有特别要是摇滚还是民谣,不要归类,就是做自己。

海丰、广州意味着什么?

阿茂:对海丰又爱又恨。每次离开广州就想回来,就是喜欢。

仁科:广州挺舒服,如果有机会,毫无保留去任何一个地方。当年只是想离开海丰,待腻了。想要另一种生活。到底什么样的生活,不好说。好,坏,不很确定,不是像买东西那样确定。

曾经窘困到何种地步?

阿茂:不曾窘困到会饿死,不会被钱局限。

仁科:最穷时候一分钱也没有,还收留了一个一分钱也没有的人。

:生活上的落魄,很好玩。一堆事,有些处理得糟,有些处理得好。

会不会坚持使用方言唱歌?

阿茂:最初用方言,没想那么多。说“坚持”没意义。

目前状况如何?

:山穷水尽。想把音乐弄得更精致,现场更狠点。全国、全世界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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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海丰的音乐会

阿茂、仁科几乎每年春节都要回海丰办一场“五条人回到海丰民谣会”,今年办了两场。

年轻的乡亲很激动,年长点的乡亲,建议他们去“达人秀”、“星光大道”,最好春晚。仁科妈妈跟仁科商量:演出能否不唱粗话?阿茂爸爸评价“加了鼓手的演出,气氛好多了”。他们的父母如今蛮支持。

为何叫“五条人”

源于阿茂喜欢杜可风电影《三条人》。海丰话里用“条”这个量词很多,条仔,条女,条猪,条狗,条牛,但不讲条猫。“五条人”自2003年得名以来,有时三条人,有时四条人,有时N条人。

海丰话

海陆丰大部分区域讲“福佬话”,他们称自己的方言为“hōk-ló-uě”,在声、韵、调上,要比普通话复杂。有17个声母,74个韵母,8个声调。

体验下。《道山靓仔》:“天啊天乌乌,袜啊袜落户/阮妈卓厝裸党我段厝食饭喔/但是担袜审部好啊……”猜得出啥意思么?

关于长沙

阿茂:到长沙吃多,会腻,口味重。文烽(音乐人)常请我们喝酒,一定要把我们放倒才罢休。

仁科:玩音乐的氛围特别好,很多老朋友。发现了美女,几年后再回忆下吧。